我们下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会是什么?兼谈某些文艺形式的消亡
余华在一段采访视频中回忆了自己当年进京改稿的经历。1983 年 11 月,余华的一篇稿子被《北京文学》的编辑看中。编辑给余华打电话,让他去北京改稿。他去北京很快改好。因为当时进京改稿可以享受一个月的住宿待遇,他就在北京玩了一个月才回去。
这个故事距离现在才刚 40 余年。今天的文学还有过去那么重要吗?至少现在,文学已经在政治家的考虑中失去了它以往具有的大部分分量。
我记得我在初、高中时期,周围还笼罩着阅读文学作品的氛围。上学的平时没有什么时间读文学作品,我都是在寒暑假,在家人已经熟睡的深夜,一个人读契诃夫、托尔斯泰到很晚。
当时也很穷。中学时虽然住校,但一个星期只有 5 块钱伙食费。饶是如此,我还是省吃俭用一个学期,从学校门口的书店买了一本《钱锺书文集》。
我的侄子现在已经初二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看过课外书。所谓文学的世界,在他的脑袋里更是没有踪影。相反,在今天这个时代,他更有大便利刷短视频、打游戏。
我发现,他甚至基本上不看电视剧或电影,而是把电视机当成刷短视频的工具。我偶尔则会跟他说,要多看电视剧或电影,可以从中学习和思考很多东西,而看短视频则基本上什么都不会得到。
我们这两代人的成长过程的一个重大差别是什么?那就是文艺教育的差别。我们这一代人,虽然许多同龄人不像我这样会主动看些文学课外书,还是经历了完整的“影视艺术教育”。那个时候,全家人晚饭后会围在一起看电视剧或电影。影视作品中的故事五花八门,为丰富孩子们的精神世界,激发他们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心,起到了不可磨灭、无可替代的作用。此外,我们那一代人不知不觉就看了十几年的春晚。春晚产生的典故,成为人们的默契谈资。如今,还有哪个孩子还会看春晚?
这些影视文艺作品为整个一个人注入了共同的记忆,为了解、感受、探索和思考那些超越自己周围的世界提供了最基本的想象、叙事和观念。这些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可能不是所有人都会反思这样的成长和教育经历,但它们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对于这些共同叙事、思考和想象,我觉得至少有几个方面(以关键词的方式表达):
- 情感。处理亲密关系。家庭、爱情等伦理思考,对爱情的美好想象,富有中国特色的。
- 历史。国家历史叙事和爱国主义情感(包括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近代的屈辱史,党的领导的正确性,奋斗和复兴的时代精神等等)。
- 娱乐。娱乐明星的偶像崇拜和共同爱好(对加强年轻人的关系纽带起到了重要作用)。大众审美感的培养。
- 传统超人道德幻想。根植于传统道德观念中的因果报应、除暴安良、复仇观念。侠义的浪漫主义幻想。虚拟道义满足。超越现实的道德实现。
我一直以为,在不同时代,文艺有不同的主流形式,特别是大众文艺。随着技术的进步,以文字写在纸上的文学逐渐退出了大众文艺的视野。18 世纪的成年人的一个烦恼是,青年人沉迷于小说阅读,而 20 世纪之后的成年人的烦恼则是,青年人沉迷于电视或电子游戏。对于今天这个时代的人,沉迷于文学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堕落”。
过去有些人还会抱怨,我们那一代青年人不受文艺的熏陶。我对此倒是很乐观。我觉得,20 世纪 90 年代之后的大众文艺形式,主要是影视文艺,包括电视剧、电影、人文科技综艺、流行音乐等等。狭义的文字文学,至少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消失,但只会成为极少部分人的文艺。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大众文艺教育。我们拥有大致相同的关于我们世界以外的最初感知和想象,拥有关于我们人生最初旅程的相同快乐。我们和 18、19 世纪的青年人一样,经历了完整的文艺教育。
然后,我们下一代人则不是这样了,他们没有重复类似的故事:随着技术的进步,他们经历新的文艺形式的完整教育。事实上,他们几乎从未完整看完一个电视剧或电影,因为每当有广告,他们就换台。他们也对电视剧或电影“漫长”的剧情铺垫缺乏耐心,快速切换频道,直到一段激烈的打斗剧情。他们现在能无差别高清观看全国所有卫星电视台节目,没有了我们当初那样的专注。他们还可以在任何时候回放。由于获得了前所未有自由和几乎无限的选择,他们完全失去了完整和细致品味一部影视作品的动机。
结果就是,影视作品不再是他们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也几乎不会成为日常交谈主题。在他们关于外部世界的感知和想象中,电视提供的帮助和激发微乎其微。
与此同时,整个影视行业也或多或少感受到了时代的危机。其中一个趋势是,影视作品的质量下降。下降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投资结构的变化,比如演员的更新换代,比如时代精神的变化,比如题材审查,等等。
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是,新生代演员没有也无法表现我们上一代人的贫穷生活和在贫穷生活中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当物质生活得到满足之后,在和平繁荣的时代,许多的文艺作品就容易一下子失去了主题。年轻演员失去了文艺需要的深厚生活土壤,也就无法像过去的演员那样,充当一面生活的镜子了。所以我们才看到如此大量的仙侠剧的诞生,看到一尘不染、面无表情、耍酷装帅的年轻人的生硬表演。他们甚至连像以往的演员那样表现爱情都不行了。因为,以往的演员真的经历了为一封信等好几个月的时代,而现在的演员从很小的时候就会玩各种社交软件。
今天的技术发展实在太快了。以往的机械技术变革主要解放我们的双脚和双手,但今天的信息技术的变革主要改变的是我们感知世界和交换信息的方式。信息技术的进步,把孩子们淹没在破碎的、漫无边界的、没有任何线索的信息之中。
我在下一代人的大众文艺教育这件事上感受到的不安,属于这个信息时代带给我们的不安中的一部分。这种不安就是,他们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太破碎了,以至于他们很可能不会共享哪怕一个相同的完整故事。
我看过谭咏麟接受的一个采访。当被问及他更喜欢现在的还是他们那个时候的音乐,他像以前那样继续笑着回答,大意如此: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音乐。过去你做一首歌,人们会全身心、一遍又一遍地去听,去感受,并且与自己的生活和向往联系起来。所以你会特别认真地去做它,让它包含许多东西。但是今天的人不会这样听歌了。今天的人也不会这样做歌了。
作为一个“旧时代”的文艺工作者,谭咏麟对时代的变迁的感受是敏锐的。这是一个带有双重悲伤的故事。人们的目光从某些文艺形式身上移开了,与此同时,那些文艺工作者自觉离开人类精神的舞台中央。
或许,也没有必要过于悲伤,影视充当主流大众文艺形式,也不过半个世纪。没有什么保障它们永远被人们所喜爱。
那么,还会有新的大众文艺形式重回舞台中央吗?还是,一百年后,人们会觉得不可思议,刷短视频居然是一种“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