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故事

今天我先来讲三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从刚刚去世不久的中国人民大学朱教授开始。进入癌症终末期的朱教授认为他有一些经过深思熟虑的有关生死的想法,拍段 视频 跟我们分享将会非常有意义。期间,他谈到了自己人生三个阶段的心境。他用三幅画来分别表达。第一幅画类似于我们现在看到的翼装飞行的画面。第二幅是毕加罗的《白霜》。第三幅画是安德鲁·怀斯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坦白说,朱教授的分享与我打开视频的期待有些许落差。首先,朱教授关于生死的想法,在我和许多中国人看来有些陌生,甚至可以说,有些干瘪。这些想法完全没有触及中国人这个文化群体的历史、生活和文化。当一个中国人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他或者会想到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组织,自己的事业,总之,他最多考虑的是他与他人的关系。一个人只有从对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中思考当中,才会获得有关人生最深刻最切实的感受、思考乃至慰藉。他不但没有触及人群,也没有触及上帝。这不仅一点也不东方,也完全不西方。

其次,表达朱教授人生三阶段的三幅画,其中两幅是西方人的作品。这三幅画是朱教授的人生慰藉。为了能够与这三幅画产生共鸣,他必须将自己的思想至于它们所属的巨大的西方文化背景之中。正是这个击中了我,使我生出许多感慨。

哪些画能够打动朱教授,这些画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尽管,我们可以问,有没有可能中国也有类似的作品,可以表达他的人生心境?为什么中国无数珍贵的艺术作品没能抓住朱教授深沉的心灵?

无论如何,一个事实是,朱教授将自己根植于西方文化的深厚土壤中,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西方人。他在他们那个文化脉络中汲取心灵的营养,思考并创作,最后从中获取最大的心灵慰藉,并以此离开了这个世界。

朱教授相信自己是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做了足够真实和深刻的思考的。也许在他离世时,还会带着某种不舍,但他不会怀疑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曾有关的经验和思想,它们深沉且真实,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普世意义。

第二个故事是前不久去世的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方教授的。

方教授是一位老法学家。 知乎的一个回答 记录了他逝世之前的三年的故事。“2022 年[方教授]相信它[新冠]都是无症状,2023 年给治好了嘴硬,2024 年挂墙上。”一开始,方教授认为新冠疫情没有那么大的危害性,质疑政府的防疫措施是借机限制人们的自由。他一个文科教授不相信医生和科学家的判断。后来他自己真的阳了,切实感受到新冠病毒的威力,就特别老实自觉地自我隔离。后来终究是因为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还是走了。

学习法律的稍微有点年纪的人(比如我)或许都知道,中国的法学院曾经是中国大学里自由民主法治口号喊的最响亮的地方,相当相当多的法学教授都是自由主义者。课堂里充斥着教授们对我们国家的制度和现实的鄙夷和嘲讽,以及对欧美国家的崇拜和赞美。他们对国家的政治实践有一种总体的否认,对自己掌握的用于审视和评价这些政治实践的西方思想理论十分自信。

方教授做了几十年的法学老师,用他所学习和信奉的西方政治法律思想观察和思考着他所处的这片土地的实践,然后以 71 岁的高龄离开了人世。在离开人世之前,他还一直心心念以色列人的生存和发展,高呼“与以色列同在”。

知乎上还有另一个言简意赅的回答说:“一个当教授的,活到七十岁都还是个糊涂虫,竟然要‘和以色列在一起’,他这七十一年真是浪费粮食!学法律的都要引以为戒。”底下的一条评论则说,“你不懂政法界泰斗们,很多就那味。”其他的讨论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令人欣慰,还是有许多人都能看清这些法学教授的真实情况。

第三个故事是当红的中国政法大学罗教授。在一篇有关刑事诉讼辩护的论文中,罗教授为了论证刑事诉讼辩护的精神内核,从圣经中的亚伯拉罕的故事开始讲起。把任何重大的现实制度和理论问题追溯至西方的政治、文化和宗教,是中国许多文科学者的常规操作。在他们的意识或潜意识里,我们都是西方人的精神后裔,是真正西方人永远的学生。

在论文的末尾,罗教授以独立段落郑重引用了一位哈佛大学教授有关“一个国家是否有真正的自由”的表述。按照他们这个圈子的一般看法,仅仅是将英美人的话摆在那里,就足以决定一个重大政治法律问题的是非标准。

最后,罗教授语重心长地说,“法治社会需要律师,只有当越来越多的律师投身先知亚伯拉罕所开创的伟大事业,法治中国的梦想才能成为现实”。罗教授自认是先知亚伯拉罕事业的信徒,不但如此,他还认为社会主义中国的法治事业的也应以亚伯拉罕为先知。

我讲这些故事不是为了对任何人提出任何批评。他们仅仅是无数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精神西方人——的缩影。这些知识分子,身处中国这片土地,却对西方那个地方心向往之,用那里的土壤滋养自己的灵魂和人格,并且最重要的,把自己所获得的状态,自己所持有的想法,当成具有普世意义的可以流传长远的东西。没有人可以苛责他们,但仍免不了可怜他们。

他们仅仅是特殊时代的产物。他们没能尽力穿透一时的现实迷雾,以更宽阔、更超越的视野观察和思考自己和这个世界。他们获得的是临时的,地域性的东西,但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却以为自己拿到了永恒的、普遍性的东西。他们都是被时代捉弄的深刻的灵魂。这就是我们所真正感慨,真正可怜他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