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和平论》的永久尴尬
1.新年愿望:世界和平
2021 年即将结束。新年愿望,除了明年顺利毕业,居然还有世界和平。
这绝不是玩笑。也许是由于年岁增加,也许是由于世界形势骤变,也许纯粹是由于不学无术,2021 年我第一次关心世界和平。
世界现在发生了什么?即使不能三言两语说清楚,即使人们因视角和立场不同而有相互冲突的说法,但没有人会否认,短暂的和平之下,蕴藏着巨大的战争力量。
写下这篇文章的大部分之后,我看到甘阳最近的一则演讲:《 修昔底德与“修昔底德陷阱” 》。甘阳在演讲开始说:
我今天讲这个题目,是因为我相信“战争与和平”问题正浮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重大的问题。我比较希望中国大学的通识教育课程体系里,应该至少有一门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课,以我的了解,目前绝大多数大学都没有。
这的确击中了我。今年以来,我开始对一些法哲学的非主流议题感兴趣。比如,我特别感到,国际法和国际政治应该成为一种健全的法哲学理论重要的部分。作为一个法哲学研究者,我对国际政治中的制裁问题产生了浓厚兴趣。当代英美哲学家们一直在西方自由主义的安全域内工作,精致且无害,对说明和修改现实没有任何企图。比如,“内在观点”这个概念多么精致又多么空洞?对它的深化解读,博弈论和理性选择理论,又是多么琐碎且无聊?现在,英美法哲学界更加纠缠于元理论、元伦理学、概念辨析等“鸡零狗碎”的研究。
“战争与和平”这个主题,现在变得多么重要:为什么会发生战争?战争是否不可避免?和平是否有希望?这不仅仅是军事决策问题,而是与时代脉搏一起跳动的事关政治、经济、思想意识乃至整个文明的变化和发展的复合问题。
甘阳在演讲中展现了,在美苏对抗的冷战时期,西方精英阶层是如何借助古希腊历史来思考当代政治的。这让一向读书少的我又开眼界。我以为昂撒人只研究它们全世界耍横的那三百年历史,由此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秩序挑战者存在的现实。
历史是循环重演的吗?回答这个问题,属于专业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的工作。政治学家借助古希腊历史,比如将斯巴达与雅典争霸的历史,郑重其事地视为当代国际政治的镜鉴,倒不是由于,他们必定认为历史会重演,或者必定认为历史有一般规律可循,而可能只是由于,他们认为历史最便于为当代政治设置议题:通过解读、演绎、隐喻和扩展,历史就被激活了,事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待它的当代视角。
2.历史与意识
记得很早以前参加通识课程的助教培训,有一个圆桌讨论,我们这一组的题目是:“你觉得人类最重要的特性是什么?”这个问题可以牵扯出漫无边际的回答,但我选择了这样一个回答:“人是有历史的东西。”
时间、历史、意识、存在、身份与行动等一系列密切相关的问题,哲学家已经讨论到普通人无法读懂的地步了。我并不是在指责哲学家,因为哲学家对人们历史意识的揭示恰恰可能是,人们缺乏正确的历史意识。
学习历史,似乎只是意味着当代人了解过往人的活动,实际上远没有那么简单。历史不仅仅是主体要去了解的故事,相反,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主体。分离的个人由于相同的历史记忆而建立身份认同。身份认同需要一个背景,个人单独不能充当自己的背景。如果历史是某种意义上的主体,那么个人似乎就只是它触角的延伸。
不同的群体的历史是不同的,不同的个人的历史是不同的,不同的群体和个人所了解的历史也是不同的。主体意识并不以肉身为单位。一个群体,作为一个民族,可能有几千年的历史,而另一个群体,作为一个民族,却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一个人,作为某个家族成员,可能只有三代以上的故事,另一个人,作为另一个家族成员,可能有十代以上的故事。不同的个人的不同人生遭遇——他们各不相同的历史——也都影响着他们各自的身份认同。
这所谓的身份认同便是用来回答如下问题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我能做什么?什么是值得做的?虽然这些问题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意识去思考的,但这的确构成了人们清醒时的主要意识。
我们正是依靠各种有关历史的知识而理解现在并预感未来的,人们倾向于认为未来会一直如此。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很可能潜意识里相信世界会一直如此,尽管他们所受到的教育表明,和平并没有很久,战争刚刚过去。
这些年,每当听闻我的家乡有什么重大变革,特别土地政策的改变,以至于村庄也要合并,我就生出许多怀念来。我不想阻止这些改变,只是对我曾以为我成长于斯的村庄会一直存在这一点十分感慨。
一个朝代大概有两三百年,在一个皇帝在位的一年、十年、几十年的时期里,人们是否以为国家会一直是这样兴盛或衰败?
明仁宗在位仅仅 10 个月,人们觉得他对所谓“仁宣之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万历皇帝在位四十余年,经历气势磅礴的“三大征”,但谁会想到,在他死后的二十四年之后,大明亡了。雍正在位仅十三年,就为所谓“康乾盛世”做出承上启下的贡献。“十全老人”乾隆皇帝死后的第 41 年,昂撒人的坚船利炮就敲开了大清的国门。
历史的变化会让人错愕不已。人们倾向于把当下视为历史最清晰的图像,因为人们只对当下有经验,无论历史教育和宣传如何在耳边聒噪,过去都是一片晦暗。与之相对照,明智的人认识到,只是通过考察历史,我们才真正理解当下。
3.人类是小数据智能
人喜欢瞻前顾后,看自己的过去,也看别人的过去,看自己所在群体的历史,也看别的群体的历史。但要记住一点,人们不是一齐看到相同的历史。有的人忙着回顾自己群体三百年中最辉煌的五十年,期待它再次伟大;有的人早就不但一直研究自己群体三千年的历史,也努力研究前者三百年的历史。有的群体的中学生在地理课上需要认识地图上每一个有能见度的岛屿的名称和经过它们的洋流名称,而有的群体的中学生却仅仅需要知道几个海外军事基地的名称。
回顾历史,就是去照亮自身,就是最重要的启蒙(enlightment)。我们可以想象不同的个人和群体,因为不同的缘由、带着不同的目标、顺着不同的际遇、在不同的范围,提着灯笼,在昏暗的宇宙中试图照亮更大的区域。
人们倾向于把自己经验之灯照亮的区域视为整个宇宙。这里的“宇宙”,并不一定是指那个最广袤最一般的宇宙,而可能是不同主体的状态和际遇产生的无数“小宇宙”。匠人研究自己技艺的历史,往往就可能以为,他的技艺的本质就是如此。每个人都喜欢把自己在各个方面的人生际遇,当成是相应方面的本性或者规律的典范。
人类不像自己训练的人工智能。为了使人工智能程序能够识别狗的照片,人类需要给它们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图片数据的“喂食”,但是人类自己在游走于世界之中时,只要遇到一个事件,就会倾向于立即建立某种概念,得出某种事物的本性的概括。没有这样思维能力的人类,可能早就灭亡了,因为这是可以想象的最小危险的认知方式。只要我一向亲密无间的朋友突然打了我一巴掌,仅就一次,我就可能立即得出“他是反复无常之人”的概括。很少有人在连续三次遭遇某种事件之后,还会那么迟钝,不作出一些概括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会有很多的“小宇宙”的原因。不同的个人、群体,这些交错着的主体,就世界的不同范围和种类的事物得出不同的本质概括。人们活在自己灯笼照亮的世界中,并且认为它就是全世界。
这里还隐藏着一个陷阱: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群体有某种观念或理论,指向别人而非自己的历史经验,那是非常吊诡的。
比如,没有经历过通过殖民掠夺的原始积累方式发展资本主义的民族,由于一些机遇直接跨到了社会主义,可能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都会对资本主义牌号的“民主”、“自由”耿耿于怀。他们中的一些人当然引经据典,通过别人的理论和别人的实践来论证,那些的确是好东西。没有人可以轻易否认这些论证。但我们没有那样的历史。人们最大的无奈之一就是只能研究却不能占据别人的历史,由此,人们也很难明白,自己的理论在历史面前是多么孱弱。
解决一群人对自己从未经历的制度的向往,不是给他们更好的理论,而是更真实的经验,或许最佳方式是:第一,给他们几十年的时间,充分体验一下这些制度;第二,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认准的其他人的制度走向衰亡。
然而无论是关于自己的还是关于别人的历史经验,理论的孱弱只是程度上的。理论永远是历史经验忠实的奴仆。理论对别人历史的辩护或反驳,很有可能只是含混其词的巧合,是一门装饰艺术。没有自己的历史经验,而只有对别人历史经验的研究,任何的理论,无论看起来多么博大精深,都只是在掩饰底气不足。
一座大厦无论是建立还是倒下,说这是由于论证或反驳的理论的力量,很有可能是胡言乱语。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将无论自己还是他人的个别历史拓展为普遍历史。
任何主体,都喜欢把自己能够照亮的区域视为宇宙,但实际上,它可能只是宇宙这个硕大球体上的一点污渍。就好像,如果宇宙是球形的,许多主体由于尺度的局限,至今都以为宇宙是平的,因为他们的测量感知不到宇宙的曲度。
不过,哲学家却对创造小宇宙乐此不疲。有的哲学家认为自己照亮的区域的边界接近全部宇宙的边界,而且在任何时刻,宇宙的本质都像阳光下的大地,或者无死角灯光照射的大厦,可以被永恒地把握。设想万能的哲学王——也许就是上帝——将智慧的光芒投向大地,那么任何事物的位置,它们的运动,它们的质地和它们的关系,都一览无余。太阳底下无新事,在变化中蕴含着永恒不变。
4.《永久和平论》的永久尴尬
康德这位闻名于世的形而上学矫正者,展现了哲学家特有的癖好。观察冬去春来,观察雨雪天晴,观察人体只构造等等,总之一切都暗示:自然是被有意设计的,不然它不会这样和谐;既然它是被有意设计的,那么设计者带有某种目的。
那么,人类的永久和平会是设计者的目的之一吗?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问题。在五千年的人类历史之中,没有战争的岁月加起来大概也没有超过几十年,战争是常态,而和平是短暂的例外。这倒不是最困难的地方,即使如此,人们仍有希望寻找未来和平的蛛丝马迹,最困难的是,在这样的历史经验下,人们即使相信未来会永久和平,那也是相当遥远的事情。由于无法设想什么原因将使人类获得永久和平,永久和平只能生活在科学幻想之中,那里的普遍事实,对于今天和过去的相比,发生了重要改变。比如人类被强大的外星文明控制,在它的支配下,人类的国际法终于解决了没有高于国家的制裁的问题。
以设想世界的普遍事实发生重大改变为代价来推导的永久和平,真的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这不是哲学家想要做的。只是我想知道,哲学家是仅凭借自己的愿望,就推论造物主也有世界永久和平的愿望,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证据呢?
然而,任何一个当代人、古代人,或者任何一个有想象力的后来人,都只是会发现相反的证据。有两个值得注意的事实:一个是,人们对历史的理论解释,为什么一种制度会衰落,一个民族会衰败,一个国家会灭亡;另一个是,国家与国家之间持续不断的相互猜忌、嫉妒、觊觎,试图侵占甚至消灭彼此。
国家实在太大了,国家是有主体人格的,但它没有完善的自律能力,它内部纷乱的动力就是会促使它犯下错误,破坏造物主的和平计划。国家也许是和平的威胁之一,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接受国家被发展出来这个事实。
有些国家只要有力量,就在世界到处捣乱,试图分裂别的国家,骑在他人头上作威作福。这几乎是昂撒人的本能。与此同时,在理论方面,你可以看到,昂撒人的哲学家,不断创造一部又一部的关心全人类智识和福祉的著作。英国功利主义者,其目标是“人类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而在现实方面,政治家和商人带领昂撒人变成世界匪帮。
也许这世界是不可能有老好人的生存空间的,至少在国家这个层面。明哲保身,保持独立,是不可能的。他们现在必须面对昂撒人,但好像昂撒人不相信和平,天生厌恶和平。这或许是真的,但更确切地说,昂撒人没有和平这个概念:他们不是不能接受和平,而是不能理解和平。
为什么霍布斯的自然状态中的人是狼而不是羊的形象?他们是狼而非羊,难道这仅仅是一个事实描述?霍布斯如此珍视和平,且认为和平只是例外,战争才是常态,难道是因为霍布斯敏锐地发现,昂撒精神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没有和平概念?
也许,这就是康德,这位昂撒人亲戚——日耳曼人——的《永久和评论》的最大意义。它教给昂撒人和平的概念,而且最重要的是,教给他们一个事实:“你们压根没有和平的概念,犹如一台拖拉机没有爱情的概念。”
作为一个普遍现实,当然,康德的《永久和平论》被全世界的学者研读,与此同时,昂撒人满世界杀人越货。理论与现实并行不悖。昂撒人满世界杀人越货,与此同时我们只学习他们的哲学家留下来的自由博爱学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学习他们所实际做的?似乎我们压根就从未这样想过。我们以为自己可以只做他们所说的,而他们只说他们所不做的。
没有和平概念的人可能逼迫有和平概念的人失去和平概念。和平不只是一种愿望,还是一种概念。有些人放弃和平的追求,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平,而是根本没有和平概念。
有一个瞬间,一个想法击中了我。如果现在印度遭遇任何灾祸,甚至灭亡,我是否会高兴?是的。今天的我们为什么对印度的灾祸喜闻乐见?我们对有历史仇怨的日本幸灾乐祸,倒也情有可原,但我们对历史上几无恩怨的印度幸灾乐祸,又是为何?We don’t have to.
当年,尼赫鲁实施“前进政策”侵扰中国,伟人想了十天十夜,也想不明白,“尼赫鲁为什么要搞我们”。这是一个怀有和平概念的人面对一个没有和平概念的人的错愕。印度人为何需要与中国为敌?They don’t have to.
今天的各国为什么彼此喜闻乐见对方发生灾祸?是什么逼迫伟人喊出振聋发聩的口号“丢掉幻想,准备斗争”?这是一个沉重的当代议题。
2021 年 12 月 3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