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前”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让我们回顾一下我们现在来到哪儿了。我们其实一直在处理语言。首要的是,将语言放在自然秩序之中,认识到它同样是有经验特征的自然对象。如此,就不能期待语言与其置身于其中的世界的关系单纯是语词与世界、非实在与实在那样的关系了。进一步的是认识到,语言被创生并一直在变化,内部发展成为有规则支配的复杂样貌,就像一个微型世界,有其特有的地形、纹理、对象和运动。

到目前为止,语言本身“前后方”的问题都还没有触及。所谓“前方”的问题,就是说,这样复杂的微型世界的原因是什么呢?换言之,语言是不是心灵实体或过程的意向动作(intending)或相信动作(believing)用以传达(communicate)对世界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或信念(belief)的工具(其复杂性、内部的规则和运动寄生于外部世界的实事)?还是说,语言内部的地形、纹理、对象和运动本身就有意向动作和意向性?

如果认为语言只是心灵的实体或过程表现外部世界的工具,那么在

(语言的)表示(非语言的)

的关系之间,我们就想知道,既然我们承认无论是语言的还是非语言的都是自然对象,那么它们之间是怎么发生联系的?在语言项和非语言项之外还有什么保证了它们发生接触、对应的关系吗?

再者,这里所说的“关系”的存在论地位如何?难道是说,心灵的实体或过程在它们之外放置了什么额外的东西,后者保证了前二者根本上是有联系?这些东西会是什么呢?不能只是说,这里只有意向动作直接把握了世界,然后以语言来传达世界的实事。意向动作直接对象显然不是世界,那会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属性、事实、对象直接被作为意向内容由意向动作捕捉到呢?我们以后会看到在这点上维特根斯坦有深刻的洞见。

在这里,哲学家们有根本分歧。笛卡尔主义者坚持心灵的实体是语言传达的原因。新笛卡尔主义者坚持心灵虽然不是实体,但是独一的非物理过程(不可被还原),这一过程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如此这般的语言传达,但不能被反向解释。新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则可能主张心灵的过程是语言传达的原因。自然主义者则先满足于语言是自然独享的复杂构成和运动的事实的发现,并且期待心灵的实体或过程的那部分在目前作为前者的模型的占位(place holder),在后来对作为已经得到解释的神经物理过程。

看起来,自然主义与物理主义和同一论相兼容。不过自然主义与后者的一个关键差别在于否认语言传达可以还原为心灵占位或过程。不但如此,自然主义还主张,语言本身并非单纯的传达动作而是有固有的意向性,语言动作或者说语言行为本身也是意向动作或者说意向行为。或者说,语言动作本身就是“在思想”(表现为有经验特性的自然-语言对象有规则地生成、运动和组合)。这样的“在思想”与无论是二元论者主张的心灵实体或过程的关系就是这样的:

关乎这样的思想的概念构成关乎概念活动的概念的基本阶层(stratum),就像关乎感知环境的中等尺度的概念构成关乎物理的概念的基本阶层一样。

看到上面的描述,我想读者应该和我在想象,语言和心灵的关系就像不同的地质层次之间的关系,二者是精细与粗糙的关系,但不是原因和结果的关系。在特定的场合,山川的起伏是实在的;而在另一特定场合,山川的地质构造也是实在的。这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查阅电子地图时的感觉,双击一个城市的符号,我们进入到该城市的细节画面,这个细节画面不是该城市符号所表示的对象的原因,后者在另一个阶层与其他相应的对应发生关系时有不依赖于前者的身份。

如同塞拉斯说的,我们一直在描绘的语言动作这一阶层定义了思想2的概念,它不是心灵的实体或过程定义的思想1的概念,正如理论物理学定义的一个物理的概念,它不是常识的概念。

塞拉斯进一步解释它们的关系:

精致的物理理论引入的微观物理过程被理解为用前理论语言概念化的物理过程的因果前件。不过,依照理论,当盐溶解于水时发生的微观物理过程之于溶解不是原因之于效果。它们是更充分设想的溶解。当云飘过天空时,发生的微观粒子的运动不致使(cause)云移动;依照精细的理解方式,它们就是云的运动。 同样,提出作为“内在片断”的思想2概念不是为了给出声地想(thinking-out-loud,即我们一直在说的语言动作)的原因,而是为了能够精细地描述出声地想是什么。没能领会这点就是混淆完全充盈意义上的(full-blooded sense)言语行为的概念和作为样式(pattern)发生的言语“行为”的概念——就像我们可能会混淆微笑的概念和嘴角上扬的概念,或者混淆举手的概念和其向上运动的概念。(《自然主义和存在论》,第五章,第 17~18 段)

塞拉斯一直在区分充盈意义上的言语行为和稀薄意义上的的言语行为之间的差别,这种差别正如上面所说的微笑的概念和嘴角上扬的概念,举手的概念和手向上运动的概念之间的差别。一段声音,一片书写,就算是没有人或上帝,在纯粹设想的死物质组成的唯物论世界中也有类律特性展现出来——展现给什么呢?一旦被设想(瞧,不已经被设想了吗?),答案自然很明显。也可以设想,距此 200 百亿光年的某颗星体上的两个特征的相似,即使没有被意向到,不妨碍那个事实的事实的存在。

如果这些设想不完全是荒谬的,那么所谓稀薄意义上的语言动作无异于这些单纯的自然事件。我想,即使当我们认识到语言的经验本性,我们还是期待是心灵的实体或过程的神秘的意向性充盈了语言的纤维。这里正是困难之处,我们需要在心灵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寻找可靠的感觉。

现在,当这些自然-语言对象被纳入到一个复杂的、规则支配的系统之中,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实在性了——这里发生了非常奇妙的事情,塞拉斯会说这里就有了意向性。但是这个系统不是单纯的语言内的事情,而是不断经历进入语言转场、语言内转场和离开语言转场的内部运动,与这个世界纠缠在一起,无法分离。

回到二元论的主张。如果认为充盈意义上的语言动作只是心灵的实体或过程的意向动作的传达对世界的意向性的工具,并否认语言动作本身有意向动作和意向性,那么该对这种二元论说点什么呢?塞拉斯说:

如果我们现在去除关乎其功能的和规则支配的特征的方面来掏空出声地想这一原初概念,那么我们可以恰当认为思想2是言语“行为”的因果前件。不过,这样做就是自此以后看不见原初被解释的,并且放开了心灵迷宫中的阿里阿德涅的线。 认为思想2是出声地想的原因(而且这点这样表述就变成分析的),就是暗中消除其关乎像意指、指称、意义、真和衍推这样的语义特性的归属的特征来掏空出声地想这一概念。(第 21-22 段)

我来解释下这两段评论。在《经验主义和心灵哲学》中,塞拉斯向我们展示了:诸外显言语行为是如何作为笛卡尔主义者所谓的内在片断的模型的;并且当这一切确立之后,心灵可以将这个模型的占位(一个缩略表达)视为一个实体,从“我有如此这般的‘内在言说’,即 b1、b2、…bn 等外显言语行为”转变成好像这些外显言语行为是那个原先只作为它们构成的模型的占位现在作为实体而成为它们的原因“我的‘内在言说’致使我作出 b1、b2、…bn 等外显言语行为”。

诸外显言语行为 b1、b2、…bn,它们内部的殊型及其关系都是清晰的,它们与所假定的殊相或者说对象的关系也是清晰的,这时怎么理解所谓的这些外显言语行为的原因的“内在言说”(或者说“内部片断”)NP 呢?当然是将它理解为诸外显言语行为构成的模型的占位,因此:

NP=df(b1, b2, …bn)

如果有人坚持说,“拿掉(b1, b2, …bn)部分,我也可以有思想”,那么我们就要问他,“那你的思想究竟是怎么样的?”这里内在片断主张所遭遇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在语言动作是否固有意向性问题上,二元论所遭遇的诘难也是显而易见的。

每当我读到这一节的讨论时,我总努力获得一种感觉,一种或许可以说是自然主义的感觉。语言内部实际充满规则支配的(rule-governed)对象和动作,是一个彼此融贯协调的微型世界。如果有上帝,当祂把这个网络置于祂的显微镜下观察,犹如观察一粒细胞,稍微熟悉生理学的人都知道,它仿佛规则/规律支配的工厂。

我不忙着去想,这不是心灵的实体或过程所致使的呢?而是满足于这一事实,并仔细去感受,努力把这个复杂的微型世界视为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它是怎么生成的,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单纯的语言殊型以及它们与假定的殊相的联结就蕴含了意向性这一理解意识或思想的核心,我们都很好奇。任何自然主义者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而且很可能永远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需要一个对内部神经-物理过程的精细描述,然后像塞拉斯对待理论物理实体和常识对象的关系那样对待神经物理-过程和语言动作的关系,这是穿过不同的世界地质层次发现不同面貌的事情,而不是发现了语言动作或常识世界的原因的事情,正如普特南在一篇文章中曾指出的是,对微观粒子的说明无法解释为什么圆的凿不能插入方枘之中(原因不能说明理由,事物不能说明概念,除非前者也获得后者的身份)。

在这篇文章,我主要讨论了语言之“前”的疑问——语言是不是所谓心灵实体或过程的产物,在下一篇文章,我希望讨论语言之“后”的疑问——抛开它的意向性来源的问题,思考语言与其置身于其中的世界的关系。这个疑问将把我们引向许多有意思的问题当中,比如一个表示系统与地图的关系、是与应当的关系、真和是的逻辑结构问题,以及塞拉斯所说的“世界故事”。

一点题外话。心灵哲学是当代哲学的最前沿领域之一,学习它特别需要保持心智的诚实,不得有明知的含糊。正因为它是前沿,不同的深刻的哲学家的解答差别很大,但不要轻易幻想自己可以将它们综合起来,要是可以,他们早就做了,满足于一两位立场相近的深刻哲学家的解决,尽最大努力弄清晰其中的细节,消除任何明知的含糊,这可能是在这个领域内做到心智诚实最关键表现。此外,单纯依靠思辨的、逻辑的方法还是不够的(虽然它们极端重要);如果有机会,应该深入了解计算机科学、理论物理学这两个领域的工作。如果看看丘奇兰德(他是塞拉斯的门下)《科学实在论和心灵的可塑性》就可能感到,这本书因其作者比一般作者表露出的更高的科学素养而大放光彩。不过这本书在思辨上的粗略和肤浅的另一个事实使我们看到,思辨能力仍然是哲学家的看家本领。

2020/3/11 南坪


附录 (《自然主义和存在论》第五章第 24~25 段)

24.我在本节一开始提出从传达手段来理解语言有“本末倒置”的危险。下述思路说明了这个危险:

语言片断是关乎传达框架的行动。尽管个体语言行动没有传达抑或甚至没有意向传达也可以执行,但是这个事实,即充分说明关乎语言片断的语义概念要求提到传达实践,表明它们依靠这个框架。比如,要是说 that-p 就是在可定义的环境中会传达讯息 that-p 的发声种类(to be a saying-that-p is to be the kind of utterance which would, in definable circumstances, communicate the message that-p)。因此,说 that-p 的概念涉及意向传达 that-p 和相信 that-p 的概念。 一些思想片断(例如觉察 that-p)本质上是非行动。如果其直接靠意向它发生来实现,那么并不存在觉察(noticing)that-p 这个片断。当下相信、推论和意向也是如此。因为这些是思想框架的核心,所以不存在本身可以是思想的语言片断,尽管它们肯定可以表达思想。因此,你据以建构你的心灵哲学的出声地想概念是不融贯的。 理解一个语言表达式,就是将其理解为能用来传递某些信息的东西。因此,需要有意向和理解的概念。因此,比相信和意向的非语言片断的阶层更基本的关乎思想的概念阶层,是不存在的。 关乎思想与事物之间联系的语义概念无法被正确地理解为更基本的关乎语言的语义概念阶层的精致阐述(sophistications)。它们要么构成一个天赋概念框架,要么构成一个从关于心灵活动的内省经验抽象而来的框架。 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你的形而上学观点尽管比传统唯名论和自然主义更确切说明了——至少就意向性而言——事情的复杂,却本末倒置了。

25.我让读者来评判谁本末倒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