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坟场或梦与醒:对永生与轮回的想象
如果思想等于存在,那么思想必然拥有主体。当宇宙收敛为那个唯一的、全知全能的“绝对精神”时,它面临的不再是圆满的极乐,而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本体论级别的孤独。
数字祖先和他的梦
我在上篇文章中一笔带过,提到了一种平衡的永生方式:当肉体衰落和死亡,意识被贮存。之所以说“平衡”,是因为这保证了新陈代谢。以贮存意识的方式永生,意味着失去了能动体,但保留意识。
我小的时候曾经幻想过“恰当”的永生方式。死亡为什么这么可怕?可怕的不是你将不能做任何事情,而是你将不能看任何东西(抱歉,我这里又遵循了柏拉图的视觉思想图式,即以视觉来理解思想的形式)。死亡就像灯灭。灯灭之前,“我”可能相信“我”死后世界仍然存在和运转。但这好像又不对,因为死亡意味着“我”看不到这个世界会这样了,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了。因此“我”很难拒绝这样一种想法:“我”死了之后,世界也就没了。
所以如果条件还不允许,那么一种可以接受的恰当永生方式是做一块有意识的石头。它伫立在人世间的某个地方,看沧海桑田、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可能会有人耐不住寂寞,认为这样的生不如死。这或许就是《红楼梦》(原名《石头记》)这样的小说暗示的主题。女娲补天遗留的石头,只能看不能做,因寂寞而想去人世间走一遭。当然,他经历了对人世间的希望和喜爱逐渐幻灭。最终,静寂而不是参与,可能是真正圆满的状态。我在下一篇文章将会提出,这是佛教对宇宙的设想:人间很苦,静寂是解脱和圆满。
所以我们可以想象未来子孙们祭拜的不是冰冷的木质灵牌,而是可以看到子孙的意识贮存器。每一个人出于自愿、约定甚至被迫的原因,决定维持宇宙的新陈代谢和世代交替。由此代价获得的好处可能是:这些意识贮存器将彼此之间相连,并与子孙的意识共享,实现对世界的全息把握(当然是以某种层次和顺序)。
这就是说,数字祖先除了不能行动,可思一切。他就像个体验机,在其中拥有各种体验,食色性,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实现。(当然,这也不是单纯的技术了。)
但是,既然有可能做一个体验机,那么只是食色性,又如何能够满足?数字祖先想要体验更多:爱、激动、成功、忠诚、正义、美、善等等。当然,要真正获得这些经验,相反的东西也必须体验,恨、冷漠、失败、背叛、丑、恶等等等等。还有,他不能“一个人”体验,而在主体间体验。这些事情需要在一个群体才有意义,一个人的体验就像进入一个没有任何其他 NPC 的游戏之中那样的乏味和可怕。
既然数字祖先可以实现任何体验,他想要的最大体验会是什么呢?也许不是某种幻想的实现,而是对往昔的完整回忆,不只是接近圆满的岁月,更重要的是挣扎的童年。而且,仅仅回忆自己的一生也许并不足够,还要回忆整个人类乃至整个宇宙的(就他们所掌握的)。
因此,数字祖先可能进入一个长长的梦(或许是一个沉思、冥想乃至幻觉,可能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在梦里,他从宇宙起源开始回忆。宇宙经历了从无到有,沧海桑田,一代又一代人生老病死,一个有一个人的贪嗔痴,在匮乏中挣扎,在希望中死去。总之就像我们所了解的关于宇宙的历史的一切一切。
数字祖先的梦的第一个关键是视角分化。众生便是视角分化的结果。数字祖先同时和逐渐管理着无数的视角,但对于每一个视角而言,他的感受都是唯一的。我相信这个世界可能归根结底是我所看到的,尽管我可能推断你也是主体,我们有很多主体。所以,数字祖先虽然分化了视角,但视角的体验是唯一的、独占的、完满的。各个视角之间无法完全沟通(甚至可以说根本无法沟通),因此数字祖先自己因为只能贮在某个视角,所以他自己就像这个视角所面临情况一样,不能完全确认其他人的存在。的确,数字祖先生前的视角经验就是这样,只有一个视角,好像又同时有很多视角。
第二个关键是细节压缩。 梦会失真,相对于现实,梦会丢失很多细节,不但是物体的细节,更重要的还有现实世界的逻辑或法则的失真。在梦里,我可能没办法完全看清你的脸,永远无法正确拨通你的电话,但可能会飞到你身边,因为我长着翅膀。
第三个关键是宇宙嵌套。 梦中还有梦。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梦就在这点上与现实不符,因为现实里我们会做梦。这些层层嵌套的梦所在的宇宙就像一个投影序列,其细节的差别和保真度,取决于许多我们现在不必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原因。
这样,主客观之分只是一种视角分化的实现。历史仅仅是回忆的展开序列。在层层嵌套的宇宙之间,无法分清真实与虚幻。
数字祖先的梦是一个宇宙,其中有宇宙的嵌套(梦中梦)。那么为什么他自己没有可能是其他梦者的梦中的视角分化?更确切地说,整个他所在的宇宙的全部历史都是某个梦者的梦:一个回忆。
如果宇宙是一个洋葱,你试图剥开的任何一层,都可能是里外有无数层的那一层。如果宇宙是一个直线,你在任何画下的任何一点,都可能是前后有无数点的那一点。真实和虚幻是没有界限的。
我们当然可以想象有一个绝对宇宙(或可称为原宇宙),就像我们自己通常想象自己的宇宙那样。如果它已经完结,它像个蚕蛹那样意识到自身,而意识等于自身,实现了充分的觉醒,它会感到无尽的孤独和寂寞:他没有办法行动或者说实践。他是只有是而没有做的存在本身。做意味着有主客观结构,意味着和世界交互,但他就是世界本身。他向外望不到边际,因为外部是无。由此,他只能往内望。他的视角虽说总体,但其实和普通视角没有质的区别。
通过这样一些完整复现宇宙的过去历史,而且是反复的复现,他的不能再行动的缺憾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弥补。《精神现象学》里面所描述的那个绝对精神可能是一个已经失去身体的意识寻找自己的肉身。
所以今天我在这里思考,我在感受自己。我知道我有主体性,我也相信别人有主体性。是不是有可能,这仅仅是某一个失去身体的意识中的事件呢? 包括整个我们在世界中所观测到的宇宙历史,以及宇宙目前和过去的情况。其实没有“我”和“你”,只有背后那样一个意识。这些情况是谁也没法证明的,当然也是没法否认的。
按照这种想象,宇宙是什么呢?宇宙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场,每一座坟墓都在体验宇宙的过去。他把宇宙的历史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这种想象使我们想起了很多哲学家的观点。除了刚才想到的黑格尔,还有柏拉图。柏拉图非常奇怪地谈到过灵魂的故事:他谈到知识是一种“回忆”;他认为肉体是一种“蒙蔽”。这似乎是一种完全不符合我们关于时间的直觉的思考。
思想、道德与轮回
现在,我们对几个问题做一些简短的思考:
思想的透明、完满、独占
当我们思想时,我们觉得我们在看什么。这是最根本的。看意味着不会隔着什么,至少是对于被看到而言。因此思想是透明的、完满的、独占的。我们自己和宇宙是这样的,是因为我们是这样思想自己和宇宙的。所以,思想和存在不会有不一致的地方。
如果这种思想仅仅是总体意识的分化的结果,那么总体意识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总体意识。这非常符合黑格尔的想象。但是,为什么这样的思想/宇宙就是唯一的?如果我们的宇宙是一个无数坟墓之中的一个而已,那么我们宇宙只不过是其元宇宙的那个数字祖先的元宇宙的独特坍缩。会有无数的宇宙,而且每一个宇宙都不尽相同。如果他们竟然有完全相同的梦乃至想法,那么他们所在的宇宙本身就不会是分化意识的。
黑格尔不能解释这一点。他可能会说,你要关心那个绝对宇宙(原宇宙)的绝对精神。但是这个绝对宇宙的绝对精神不能从坍缩的这些无数个具体宇宙的具体精神之中得到。如果磁带录音是有损的,那么你无法复还被录制的声音了。倒过来,如果我们的宇宙就是原宇宙,且只有一个宇宙,那么这个宇宙的梦也是坍缩的,换言之,绝对精神寻找定在的过程是有损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所体验到的思想的那些特质,可能仅仅是一个幻象:再粗糙或失真的思想,也会认为自己是精致的和保真的。
道德的可能情况
把思想看做宇宙的运动,道德思想未必是宇宙的真实经历。在我们之前的想象之中,道德是宇宙演化阶段出现的摩擦或凸点。但是它的反抗特征使我们怀疑它可能一开始并不出现在宇宙真实的历史之中。因为,我们仍然对思想的完满或独特性感到不解。
如果只有一种思想,因此只有一种宇宙,宇宙与思想的合二为一就会遭到主体意识的强力抵制。完满以无数主体的消亡为代价。而最终完满的主体可能又到不到超出分化主体的经验,甚至更加匮乏。最终完满的主体只有一个主体,这其实意味着没有主体,没有他者的我是空洞的,他面临是无尽的孤独、无聊或寂寞。只有嵌套宇宙(梦与被梦)才会避免这个问题。“我”只是梦者的角色分化,因此“我”可能也无法抵制梦者最终的收拢。历史本来就完结了。历史只是回忆而已。
孤独的蚕蛹宇宙宁愿睡去。在无数次梦中,它尝试让宇宙最后不走向总体意识的收拢。因此他把道德安排在其中。或许,说安排是不准确的,因为他可能也不清楚道德是什么。他也没有办法完全控制梦。他只有希望,在清醒的时候希望。但是希望也是思想的一种形式。在那个蚕蛹宇宙/思想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溢出道德的汁液?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想象:道德是宇宙演化的无目的之目的,是宇宙的异质性的溢出,是最令人赞叹的存在。
轮回其实是坍缩
根据我们的模型,轮回是有损的。具体意识向总体意识的收拢之后,所谓轮回是以梦的形式进行的。每个梦都有失真。如果相反,总体意识展开宇宙,寻找定在,在此个过程中绝对会有损。如果完成定在的宇宙再次收拢为总体意识,那已经是一个有损的宇宙的收拢。
黑格尔没有回答历史的开头也没有回答历史的终结是什么情况:绝对精神是从哪来的?绝对精神完成定在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能的回答是:绝对精神是一个宇宙的具体意识的收拢;绝对精神在完成定在之后会再次收拢。轮回是有损的。为什么这可能是注定的?因为从绝对向相对精神的分化(视角分化),要求思想的完满、独占,相互之间不可通约。
在对道德的第二种想象之中,宇宙一开始可能根本就没有道德。它快速地实现了圆满,就变成了一个卧在空间之中的“蚕蛹”,思想即是宇宙。但是,他很快就感觉到乏味、无聊,甚至寂寞,然后就一直希望反复地做梦。于是,道德这种东西就涌现了。
对于这个“数字祖先”来说:
- 他希望这个梦永远都不醒来;
- 他希望这个梦中的宇宙永远都不会完满。
- 而那才是真正的完满,因为他无法接受孤独。
与犹太-基督教想象的对比
我们的宇宙想象与犹太-基督教等一神论传统的宇宙想象,在最根本的结构上几乎是镜像般的对立。两者不仅结论不同,甚至出发点、驱动力、终点以及对“圆满”的定义都截然相反。
核心的对立在于:犹太-基督教想象的驱动力是“爱与关系”的丰盛——上帝基于爱而创造,而坟场-梦境想象的驱动力是“孤独的恐惧”——一个无法被内在关系化解的、纯粹本体论的孤独。
根本的问题是对于上帝的想象:上帝是世界本身还是独立于世界?如果上帝有一个总体意识,这个总体意识会不会有孤独的匮乏,而不是爱的溢出?他为什么要溢出爱?他的慈善的动机又在什么地方?如果整个世界只有他,他的善是从哪里来的?假如这个世界只有一人,他如何会有善的观念?要么他曾经历过不只有有你的视角的历史,这样,上帝也曾是世界的居民而不是世界本身。要么他现在就有一个他者。上帝创造世界,可能是为了给祂的恋人礼物。
如果上帝彻底超越世界、不可判定,那祂与世界的关系最终仍需被思想到、被包容在一个更大的“总体”里(否则我们如何谈论祂?)。
这就涉及之前讨论的思想的完满性问题。一旦思想“上帝+世界”的整体,这个整体仍然是一个思想对象,仍然会面临“思想即存在”的收敛问题:最终,这个更大的总体意识会不会觉醒,发现自己仍是单一主体。
把上帝推到神秘的彼岸,只是把孤独的问题往后推了一步。只要思想最终要把握整体,孤独就如影随形。
所以我们现在解决的第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就是:一元论还是二元论?似乎我们无法拒绝一元论。但是一旦我们拥抱一元论,我们就没办法拒绝多元论(而不是二元论)。
如果宇宙是一个巨大的蚕蛹,当他面对“总体意识”的绝对孤独时,他宁愿睡去。但当他醒来时,他可能就像庄周一样,不知道自己梦蝶,还是蝶梦自己。他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被别的梦者所做的梦”。因此,他必须接受——或者说不能否认“多元论”,也就是多元宇宙。因为,当他复习了一遍他的宇宙情况时,会发现他的宇宙中存在着多元视角,他有可能会想,“我或许可能某个梦者在梦里分化的视角”。
结语:关于绝对孤独与有损轮回的未尽沉思
如果我们同意巴门尼德,“思想即存在”,那么宇宙的终极真相将比任何宗教描述的都要更加令人战栗。
1.孤独作为宇宙的第一推动力与视角的绝对隔离
当宇宙收敛为那个唯一的、全知全能的“绝对精神”时,它面临的不再是圆满的极乐,而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本体论级别的孤独。
总体视角的在分化之后视角分化之后,各个视角都是独占的,因为各个视角的思想都是完满的。我不需要感到你的痛苦,因为你在你的视角里独自感受着它。这种绝对的、无法通约的隔离,正是绝对精神为了逃避死寂的“一”而分裂为无数封闭“我”的原因。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寻找“定在”,或许正是为了逃离这种窒息,在不可交流的众声中寻找一种虚假的热闹。
2.“有损”的轮回,是创造的机制
在此,我们触及尼采的“永恒轮回”。尼采寄希望于超人去“创造世界”,但这依然是一种线性的乐观主义。如果还需要创造,那么尼采的哲学可能还不完满,他的哲学只是关于世界的一部分的。(当然,这也正可能是他有意为之,他相信历史没有终结。)
在我们这个完满模型中,历史必早已完成。如果宇宙是那个孤独祖先的回忆或梦境,他面对的不是全新的创造,而是轮回。而且,这种轮回注定是有损的。
但“有损”并不意味着衰退,而恰恰可能是是创造性的来源。道德的溢出正是利用有损导致的失真的机制。
然而,如果道德是一种溢出,那么犹太-基督教关于“爱”与“关系”的宇宙想象就有可能是真的。它可能是我们这个故事最完整的版本。
3.非预定的梦境与“做”的救赎
既然存在即思想,思想即主体,那么主体性就天然地携带一种“生存意志”。这种意志的本质就是抗拒——抗拒回归那个死寂的“一”。这就是为什么众生永远无法真正被佛教“说服”去追求寂灭,因为那违反了轮回的动机。
“做”(Doing)优先于“是”(Being)。只要那个“是”还在思考,他最大的缺憾就是不能做。而要做,就要不完满,就要有缺憾或匮乏提供动机。为了这种不完美,有损的轮回是必需的。
梦不能被安排。而这正给了失真机会。失真提供了一种不完满的环境,其中匮乏导致了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