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考只有十分钟

我曾被告诫,不仅要用功阅读,也要勤奋写作,用自己的话一点点地解决心中的疑惑,一步一个脚印地推进研究。我也曾暗下决心,即使才智愚钝,也要努力做哲学。做哲学不是拾人牙慧,不是要在阅读时在书本上画出一道道重点,也不是在写作时引述一堆堆文献。毋宁说,它是一项十分朴实的沉思活动,阅读什么、思考什么,然后写下什么,所有的这些活动都坚持这样一个原则:做一个正直的人。

我曾被告诫,不仅要用功阅读,也要勤奋写作,用自己的话一点点地解决心中的疑惑,一步一个脚印地推进研究。我也曾暗下决心,即使才智愚钝,也要努力做哲学。做哲学不是拾人牙慧,不是要在阅读时在书本上画出一道道重点,也不是在写作时引述一堆堆文献。毋宁说,它是一项十分朴实的沉思活动,阅读什么、思考什么,然后写下什么,所有的这些活动都坚持这样一个原则:做一个正直的人。哲学家不可能不是一个正直的人。所谓正直的人,我指的是真诚地对待自己信念的人: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知道多少程度,这些是绝不能糊弄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用大白话说就是“不糊弄”。用极端简洁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字:“”。

正因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才开始真正的思考起来,也开始把一些思考成果写下来。有人会问:“难道你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因而你的写作从来不是真正思考的结果?”我不得不承认,没错,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而且我相信对于许多人来说,情况也是如此。对于我自己而言,我过去很少放下书之后的某个时间陷入沉思,去想其中的问题。相应的,我过去的写作从来都是在某些零碎的闪念之后就漫无目的地开始的:在写作之前,我没有一个大致清楚的观念,也没有一个粗具骨骼的论证,我只是在写作时才努力去找某个方向。这些所谓的零碎闪念其实就是对阅读材料的某些片段的零星记忆或联想。这样的写作要么是漫无目的地发散思维,要么是焦躁地通过摘抄的引文来获得确证的感觉。写作因而变得痛苦,因为它带来的只有混乱不清:它根本不是思考的结果。

现在情况改观很多。每天的午饭或者晚饭时,我会在吃着吃着就陷入沉思,就某个问题在心中默念文字,仿佛是在写作似的。进入这个过程通常不需要意志的帮助。许多情况下,我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想明白”了某个问题,甚至把如何进入这个问题的论述以及论证的要点都想好了,于是写作的冲动也产生了。这样写作会把之前的思考作为基础:它就像是在一个素描轮廓的基础上继续绘画,更多的细节被充实了。有时候甚至需要增加乃至修正这幅素描轮廓,但那是以一种内心感到十分顺畅的方式进行的。

整个写作中,我尽力只用自己的表述,这意味着我基本上不翻书。如果必须翻书才能写下去,那我就停止写,再次阅读和思考。我坚持的原则是,我必须写出我能够想清楚的东西,而且必须写我实际相信的东西。我可能会担心自己的论述在许多要点和细节上与所讨论的文献“不符”;或者可能会担心自己的论述实际上不过是对所讨论的文献的论证的重复。如果过分在意这些,我终于不敢下笔,或者干脆想要把文献背诵一遍。然而这些担心是不必要的,作为学术训练,我应当满足于凭着自己实际的思考来写作。

这种做法是得到保证的:必须充分理解了文献的论证,以及必须在此之前充分地思考自己的想法。这种做法还有一些补救,这也是我非常想说的是,作为学术训练的写作,它实际是学者的一个个思想片段的呈现,这些片段是在与之更长时期的真实想法的一些历时的材料,所以相对于这更长的时期而言它们肯定是错误的,但在此时此刻它们一定是正确的,因为此时此刻我实际就是在如此这般的想法。

我必须在自己的错误中前进。每次写一篇文章时,我就意识到这些想法的局限,我知道它的边界在哪里,也明白它也只是依赖当前阅读或者当前能够理解的文献,尽管如此,我必须写下去,就我目前所思所想写下去:我不可能把什么事情都想好了再写,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献都阅读或理解了再写。可是我是有补救的,在每一次写作之后,我总要一再回顾其中的论证,仔细思考哪些说清楚了,有哪些没有说清楚的。对于那些没有说清楚的,还要区分如下两种情况,一是现在能够说清楚但没能实际说清楚,二是暂时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在以后的阅读、思考和写作中,我时常回顾之前的写作,它们会在这些后来的写作中得到细化、补充或者修正。学问就这样有一点点长进了。

我觉得,任何理论家都是大概有这样基本的学术活动。不过由于我的交际狭隘,缺乏许多理论家另一种主要的活动,即思想交流,对于推进学者的工作是至关重要。在交流中,他们不但能够为了快速准确理解对方的观点而加速反思自己的想法,而且还会因为有对方即时甚至激烈的批驳而更加小心对对待自己的思考。正直的哲学家也需要外部的约束,每个人的自律能力都是有限的。

学问长进既得益于这样的阅读、思考和写作,但也仍能看出巨大的缺陷来,这就是,我每天的思考只有十分钟,在最多的时候,比如冬天,我会饭后慢慢地从食堂步行走回宿舍而不是骑车子。所以,我能增加的思考时间还取决于这段路的里程。有意思的是,这绝对是一个偶然的因素。

在其他时间我在干什么呢?在写作的时候我确实在思考,而且是高强度的思考,但我已经说过,那不过在既有框架内的完善工作。在阅读中我没法总是停下来想自己的问题,我必须总是追随作者的思路,我自己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伴随性的,否则的话我的阅读进程可能不时要陷入极长的停顿。在高强度的阅读之后,不是到了吃饭的时间就是到了休息的时间,所以要么就是我已经说过的在吃饭的时候自动进入沉思,要么就是在睡眠中继续思考,但后一种情况是不现实的,尽管我得承认,经常在睡梦中也会仿佛是在努力作出某个概念区分。

在阅读和写作之外的大多数时间,要再努力进行高强度的思考,就是非常苛刻的要求了。走路,洗澡、端坐、娱乐甚至睡眠中都把理论问题作为意识的背景,仿佛无处不在的空气。在这些场合我只能零星地想,而且不是每天都这样,否则感觉到吃不消。

在我看来,这里就是一个普通人和理论家的一个重要区别了。让我机智地说,理论家就是那种每天思考时间不止是十分钟的人,因而也就是其写作就不止是十分钟思考成果的人。

我过去曾以为,我们中的多数人包括我自己,之所以注定不能成为有哲学家、理论家或者学者,主要是因为天资不够。任何行业的佼佼者的确是要是有天分的,理论研究者,特别是从事思辨事业的理论研究者而言,也不例外。但我对天分的理解还要更复杂点:天分有时候是掩盖后天教育成果的虚词,许多天分上的表现如果没有后天的教育,将不可能被发掘;此外,能够“爱智慧”、而不是“爱金钱”、“爱权力”、“爱肉体”,这也的确是天分,因而是不是能够把更多的时光投入到思考而不是其他活动中,这也是天分,不过我们更原意把这一点看作是后天的自律的问题了。

像任何其他职业一样,哲学/理论研究也只是勤奋和汗水的结果。某种意义上,哲学活动其实也是一件体力活,它是一件十分耗费心神的活动,其结果与体力劳动者一样是身体的透支——精神的虚耗不会不最终体现在身体的透支上的。这是个十分朴素的道理,没什么神秘可言,我提出这个也许只对我自己而言新颖的观点,无非是说,没有必要为自己没有能够成为哲学家或理论家或者优秀的学者而只是提出天分不足的借口,我们实际上就是每天思考时间只有十分钟左右的的人。

在思想史上可以找到许多例子为我的这个观点做证明。有许多哲学家,他们终身不婚,节省了大量世俗时间来从事思考和写作。有许多哲学家,连恋爱都没得谈偏偏又那么死心眼,以至于其哲学具有某种求之不得的愤怨和难得的深刻。斯宾诺莎、克尔凯郭尔、帕斯卡、洛克、康德(这个名单还可以列得很长)是我随便能够想到的属于前一类的哲学家。尼采、叔本华是我能够想到的后一类哲学家。卢梭是个特别的例子。他生了五个孩子,都一一送到孤儿院。不过他在书中是写过一段话,大意是:“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们,但我如果要把自己的时间投入到对他们的爱当中,就会减少对整个人类的爱的投入。”

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些哲学家。我只举三两个例子——我不想做什么统计学研究。休谟在写作《人心论》的三年间心神耗费巨大,以至于他决定在书写完之后几年之内都不再思考哲学问题了。尼采不无夸张地说过大意如下的话:“我不由自主地写作,我觉得我的手被上帝控制着。”他在他那本自传著作《瞧,这个人!》里,有这样几个章节标题:

我为什么如此智慧 我为什么如此聪明 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好书

最后一个例子是维特根斯坦,我想多说点。当年维特根斯坦来到剑桥跟罗素学习哲学,据罗素回忆:

他(维特根斯坦)也许是我所知道的传统上认为的天才人物的最完美范例:热情、深刻、认真、超群出众。他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纯正,只有 G.E. 摩尔才能与之相比。我记得有一次带他去参加亚里士多德学会的一个会议,我对会上几个傻瓜以礼相待。当我们离开后他勃然大怒,咆哮者说我不告诉这些人他们是多么愚蠢,是道德堕落。他的生活躁动不安,他个人的精力异于寻常。他常吃牛奶和蔬菜。……那时他每晚来看我直到深夜,像一头野兽一样在我的房间踱来踱去,一连三个小时颤抖着一言不发。一次我对他说:“你是正在思考逻辑还是你的罪孽?”“两者都思考”,他回答,接着便继续踱来踱去。我不想建议他该睡觉了,因为我和他似乎都觉得可能要发生这样的情况,一离开我,他就会自杀。

许多人都有过这位天才人物回忆文章。参加过维特根斯坦 1913 年在剑桥的研究班的哲学家 K·布里顿,写下了下面一段回忆:

维特根斯坦讲课没有笔记,但对他要讨论什么和要“表达”什么知道得很清楚,虽然有时在讲的时候在某一点上改变了他的想法……总的来说,维特根斯坦在谈论时极不耐烦,不仅对初学哲学的新生不耐烦,而且对提出了自己的哲学观点的人也不耐烦。维特根斯坦常常站起来讲话,激动地总来走去——在黑板上写写,指指点点,或把脸埋在手心里。但他所有举动中最有特色的是一种非常平静、非常紧张的凝视——这种凝视突然出现,然后缓缓地、深思熟虑地表达一个新的观点。他经常完全“憋住了”,徒然地要求他的听众帮他解脱困:他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绝望地嘟哝:“我是一个傻瓜,我是一个傻瓜”。他讨论的题目是如此之难,所以在我们看来这是种苦斗一点也不过分。

我当然不适宜拿出天才的例子来讨论我自己的情况,但道理应该是相通的:鉴于我每天的思考时间只有十分钟,所以我完全明白我为什么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成就的学者了,尽管我承认即使不是如此,我的天分也不够。最后让我再次引用 A 同学对一个人为什么理论做的不好的判断:一是德性差,二是笨。德性差说的是一个人不能做到正直,诚正,或者太懒。笨是什么意思我就不说了。

2019/9/11 江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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