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博客、游戏与成瘾:基于个人的经验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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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品
前些天在知乎上读到一篇文章“为什么毒瘾难戒?”其中的一个回答令我印象深刻。这个回答划分几种典型毒品的危害性,并指出,有些毒品,比如麻、气等,主要是物理攻击,也就是通过损害人的大脑神经来损害人的意志力,但还不至于损害人的认知力,而有些毒品,比如冰,主要是精神攻击,也就是说,不仅损害人的大脑神经从而损害人的意志力,而且还进一步使人近乎丧失认知力。
简单说,被物理攻击的人认知上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做的是错的,只是缺乏改变行动的意志力;而被精神攻击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错误的,不但完全丧失意志力,也在很大程度上丧失认知力。
哲学中会使用理性、认知、意志、动机等范畴来讨论人的行动或者说实践问题。一个很简单道理是,认知不能代替意志,一个人尽管知道一件事是恶的,可能还是会去做。所以,有许多人都能获得真理,但更少人的有付诸行动的意志力。
意志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呢?哲学会弄出“理性”这个概念,又说它是某种难以描述的、先验的、与宇宙深处的某种神秘事物或力量相联系的东西。哲学的这个解决只是一种前科学时代的尝试。
毒品成瘾的现象,以及脑科学与认知科学的发展,可能会让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不过这些都超出了我的专业能力范围。我这篇文章想结合一些亲身经历,来讨论一下成瘾的问题。
认知 - 行动模式
按照科学常识,人的任何意识活动,归根结底是一种生理活动,是完全发生在大脑区域的一种物理性的、生理性的事件。 (至于这种物理 - 生理事件为何会表现为精神活动,这是哲学和科学尚未解决,可能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行动的直接原因是动机。动机不但受认知影响,还直接受其他生理因素影响。
简单说,一个行动主体之所以行动,是因为那样会使它快乐。在长期的进化中,我们的大脑形成了基本的认知 - 行动模式。在何种情况下,获得了何种刺激,形成了何种新的神经结构,是由这个模式决定的。比如,当一个人被告诉,期末考试取得名次靠前,会得到老师、家长和同学的夸奖,那么他可能会努力学习。个人以至整个人类,通过教育获得了有关真善美的认识,这些认识指出,做某些事情是好的,这就根本上决定了个人和人类的主要实践,正是这些实践使我们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努力学习或工作本身是痛苦的,但我们知道,获得学习成绩或工作成就,会带来巨大的快乐。我们所受的教育以及我们的环境也是按照这个认知塑造和规训我们的,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的认知 - 行动模式是,认识到努力学习或工作是好的,然后在不同程度上付诸行动。
但是,当某种不同寻常的外部刺激介入这个模式,人的这种认知 - 行动模式就会被打破,变得异常,甚至被取代。如果一个人吸毒,他会比不吸毒的人获取巨大的快乐刺激,这会使得他没有或只有极小的动机再为那所谓巨大的快乐而承受努力学习或工作的痛苦,它们相对于毒品带来的快乐微不足道。
当一个人的认知 - 行动模式被改变,他就成为一个在所有正常的人看来的不正常的病人,就会在由这个通常认知 - 行动模式所塑造的社会中堕落。堕落总是相对于某种社会模式而言的。
有人或许会说,毒品所带来的快乐完全是生理性的,这种快乐如何能够与巨大的社会成就所带来的快乐相比?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我们的认知 - 行动模式的详细机制,但有一点可以回答:我们的认知 - 行动模式根本依赖于大脑的物理 - 生理活动的结构和模式。 (一些自然主义哲学家,如蒯因,就主张,我们所以会以如此这般的方式认识世界,以及,世界被认识为如此这般的,根本原因在于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与自然的某些深层原因保持一致的生物结构,特别是神经结构)。毒品改变大脑正常的生理活动,直接摧毁了认知 - 行动模式。
博客
有了上面的准备,我来简单介绍下我的游戏成瘾的故事。不过,在正式介绍一般意义上的游戏时,我还想要介绍一下其他的起到类似作用的东西。
或许有些读者知道我读过博。这是一段很艰苦的活动。我当然能从阅读、思考和写作中或巨大的快乐。这也是我读博的重要动力。几乎所有读博的人都是这种情况。但是,论文撰写、发表和就业,对很多博士生产了相当大的困扰和压力。在这个过程中,博士生要忍受相当漫长的折磨。总体而言,许多人的博士生涯又充满焦虑和挫败感。
总之,博士生读博基本动机是关于知识和职业前景的认知,这构成了他们的基本动机,可以说,他们根本上是快乐的;但与此同时,他们又面临各个方面的压力,这些压力造成的挫败感,使他们并不快乐。
这两种快乐的力量因不同时期的具体情况,而会发生此消彼长的关系。在某些时候,不快乐会压倒快乐。这时候,他们就得寻找某种出口。这也是为什么许多高压人群的行动会更为荒诞和悖谬。
就我而言。一直无法发表的压力会给我带来很大的挫败感。而我又缺乏改变这一现状的动力。一来,出于对自己学习本身的要求,我认为我应该花更多时间用于阅读、思考和非正式写作,发表论文还不是时候;二来,我对当前内卷的文科的发表与学术之间的贡献关系非常怀疑。
后来我找到了出口,那就是在博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把博客看成我的非正式写作的主要活动形式。所谓非正式写作,就是把自己正在阅读中获得的新知,以简短的形式写下来,不用于发表,也不致力于创新。
尽管这样的博客没有人阅读,仅仅是放在了公开的互联网上,就足以使我获得一种莫名的“发表”快感,即使这只是下意识的。像许多其他博主一样,我也会花费许多世间和精力来调整博客的样式。我也曾对博客未来的发展做过一番精致的规划。
我记得有段时间,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在每天从宿舍前往食堂的 15 分钟步行路程上,我都在苦思冥想我的新域名。晚上,我常常在 ChatGPT 的帮助下通宵修改我的博客样式。我还不断尝试更换博客程序。我记得在 2022 年 2 月至 5 月间,我整个时间精力都花在博客上。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已经运行了好多年的博客。有过一段时间,折腾博客暂告一段落后,我又莫名其妙转入对 LaTex 的痴迷研究中。这是一种流行的论文排版程序,可以排版复杂、精美和准确的出版级的文档。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去食堂的路上我在纠结该最终选择什么排版程序,以及,如果选择 LaTex,我该选择哪一款 LaTex 编辑器。晚上关灯上床,我又在黑暗中不断补充有关 LaTex 的知识。
为什么我会弄折腾这玩意儿呢?现在想来,这不过是对论文发表受挫的一种精神补偿。
除了博客、排版工具,在过去的几年间,我还穿插折腾过笔记工具。互联网时代的三大精神鸦片——博客、效率工具(包括笔记工具、排版工具)、电子游戏,我都有沉迷。至于电子游戏,我会在后面单独叙述。
当我的博士同学朝九晚五做实验、写论文、投稿时,我除了常规的阅读、思考和非正式写作之外,就是倒腾这些玩意儿。尽管博客、排版工具和笔记工具对我的学习都产生了十分积极的影响,从今天要谈论的话题的角度看,我还是想要为这样做提出这样一个动机上的解释。
这个一般解释是,作为一个博士生,我在某些方面承受极大的焦虑和压力,这些压力如果不能有效疏解,就会进一步摧毁促使我读博的基本动力,所以在大脑的某种我所不知道的机制的影响下,我一步步沉迷于博客和效率工具,以获得快乐的补偿。
我对我的行动的解释完全不是哲学的或人文的,而就是科学的,也就是说,我认为,当大脑缺乏足够的快乐,它就会以某种方式,使我从其他活动中补偿快乐。
至于纯粹生理上的快乐补偿,比如性,因为不单纯是在我身上所发生的特殊的事情,我就不赘言了。可以坦诚地说,在从事艰深枯燥的工作以获得更高层次快乐的过程中,人肯定会要想要从性中获得短暂而强烈的压力释放。而且,工作越是艰深枯燥,所要获得的性的释放也就越大。从最简单的生理学的角度看,这些活动事实上同前面所述的博客程序一样,都帮助大脑释放大量的多巴胺,保证了行动的所需动力。我后面的叙事更加证实了这点。
游戏
现在简单讲述下我对游戏的沉迷。2023 年 6 月我毕业了。在此之前的三个月,我的毕业论文已经定稿,经过反复修改后也没有多少可修改的地方了。期间我基本上全情投入到博客的折腾当中。某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想起了我 10 年前曾玩过的网游“坦克世界”。于是拾起重新玩了起来。由于没有重大的压力在身,我全情投入其中。像对待任何其他类型的游戏一样,我都始终认识到,这仅仅是一个临时的放松。
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我完全沉迷其中。经过一段时间,大概两三个月后,我的理性开始要求我节制乃至放弃游戏。但是,我停不下来。每天一醒来,我就想打游戏,每天能连续打十个小时以上。
首先要介绍下游戏的基本情况,首先,它是一个对战游戏。玩家驾驶坦克参加 15v.15 的战斗,最多持续 15 分钟,以在其中打击敌方坦克获得伤害值为基本目标。其次,这个游戏设有每日任务,战斗通行证,通过持续的战斗来获得通行证点数,以获得奖励。最后,这个游戏还不停歇地举办各种带有奖励的活动。
对战游戏,特别是与真人指挥的角色对战,对于刺激人的成就感,是相当有力的。因为它激发了人捕猎、斗争和杀伤的本能。显然,其他动物的游戏基本上也都受狩猎本能驱使。如果一场战斗打的很好,就会很有成就感,因而会再想打;如果一场战斗打得不好,就会很有挫败感,反而会更想再打。无论输赢,都停不下来。游戏中的任务成就和奖励,也是刺激人持续游玩的重要举措,这些都和成就感的获得机制密不可分。有没有任务,有没有奖励,玩家的游戏粘性将大相径庭。有时候,明明以后不需要那些东西了,明明完成那些任务也没有什么收益,但玩家还是本能地想要获得它们,完成它们。
在游戏期间,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人们会沉迷游戏?我得到的一般答案是,游戏本身模拟了人们在真实世界中的认知 - 行动模式,通过反复交替刺激人们的成就感和挫败感,让人们沉迷其中。
首先,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十分充实,成就感获得充分,他很难沉迷于游戏,游戏最多成为他临时放松的手段,而不是成为他获得成就感的主要渠道。
其次,任何大型游戏的策划,都掌握一套如何使人沉迷游戏的理论。这个理论的基本内容有两点,第一,总体上让人们获得成就感,第二,交替性地让人们获得成就感和挫败感。总是或经常赢,就会觉得索然无味,而如果总是或经常输,就会充满挫败感。这这两种情况都会导致玩家不会持续游玩。游戏必须模拟现实世界成就获得模式,让你从一个登上高峰又点入谷底,以此循环往复。它必须让玩家持续多巴胺,而从对它产生地刺激形成生理性的依赖。
“坦克世界”就是这样做的。首先,它有一套匹配机制,让无论是老手还是菜鸟,都能保持接近 45% 的胜率。其次,它经常今天让你连胜十场,总胜率超过 55%,然后在次日,让你连败十几场,总胜率低于 20%。在一天的游戏当中,连胜几场后,一定会安排一两场惨败的战斗,期间自己的坦克怎么都打不中、打不穿。通过这些举措,游戏充分激发了玩家情绪的波动,保证其足够多的多巴胺的产生,从而保持游戏粘性。
我就是被这样一套机制给支配的。当我在认知上知道要有所节制,但我在意志上根本无法控制。比如,我每每下定决心每天最多玩 10 场,但只要一打开游戏,就根本停不下来。
如果从毒品的角度来看游戏,它们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游戏,也是一种外部刺激,它的根本原理是模拟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认知 - 行动模式。首先,游戏的本质就是为人们补偿对巴安,以获得快乐。其次,通过激发人的狩猎本能,通过胜败的刺激,模拟人们在现实中获得成就感的方式,并且通过精心设计的交替刺激人们的成就感和挫败感,让人们彻底放弃从现实世界中获得成就感。
成瘾
无论是游戏沉迷中,还是在前述的博客折腾中,我所处的一般情况都是这样的:
第一,在现实中遇挫,有意识或下意识地从其他活动中,甚至游戏这种活动中获得快乐的补偿。当沉迷其中,本来仅仅是补偿性的活动,代替了主体的认知 - 行动交互,人格被改变,也就是说,已完全脱离社会。
第二,在整个过程中,在认知上,我明确意识到,我所做的事情是错误的,我不该那么做。在不少个深夜里,我一边测试网站代码,一边扇自己的嘴巴子。在无数常战斗里,我一边开着坦克,一边我痛骂自己变成电子黑奴。但是,这没有阻止我的沉迷。
第三,在这个过程中,所沉迷的各种活动是交替进行的。当沉迷博客,我疏远了效率功率,当沉迷游戏,我疏远了博客和效率工具。在沉迷游戏的三四个月时间里,我一个字的笔记也没有记,以篇文章也没有更新。甚至,我的性欲都大大降低。因为我不再需要从它那里获得压力释放。
第四,我原先沉浸其中的哲学阅读、思考和写作的状态,不但消失,而且似乎永远不大可能会找回了。也就是说,我的整个人格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作为一个学者,我彻底腐化堕落,变成了学氓。大脑不适当的刺激可能会永久性地改变生理结构,从而失去原先的认知 - 行动模式。
每当看到某个贪官被查的消息,我就会想,假如我是一个官员,我一定是个贪官。贪官的腐败和堕落,和沉迷网游的人的机制,就我们今天所讨论的角度而言,是一样的:贪官从其艰深和枯燥的工作中获得的快乐不够多,不够即时,必须从其他途径补偿,而一旦补偿失当,就会改变原有的快乐获得模式,从而在人格上变成了另一个人,背离组织,背离人民。
腐败是从一些小事开始的,但最终会被腐败所吞噬。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几乎每一个贪官都会在认知上决定停止自己正在做的绝对错误的事情,但在意志上仍然继续。
贪官特殊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社会危害性大,具有极强的公共性,所以会遭到法律的揭发和制裁。但是,一个沉迷游戏的人又有谁来揭发和制裁呢?
摆在每一个想要幸福的人面前的一个根本问题是,为什么他会
明明知道那是错的,还会继续去做,甚至停不下来。
甚至,当意识到自己处于上面的情况,他仍然无法改变什么。我们的大脑坏了吗?很有可能。不适当的刺激很可能导致了大脑生理结构的某些变化,因而使我们丧失了理性行动的能力。这背后的物理 - 生理 - 心理机制,仍然需要进行更深入和广泛的研究。
结论
我在这篇文章从人的认知 - 行动模式的角度,探讨了毒品、博客、游戏背后一致的成瘾原理。人的行动受认知影响,受动机决定。认知和动机的发生都是物理 - 生理活动。人的正常认知 - 行动模式是,通过适当的生理和社会刺激来获得更多的快乐,以加强特定行动的动机。当被进行不适当的刺激,正常模式的快乐供给模式被改变后,人的认知 - 行动模式就会被改变,认知和动机的作用机制就会失效,人就会陷入认知和行动上的矛盾境地。
每一个误入歧途,沉迷游戏、贪腐堕落、放纵淫靡的人或许应该认识到,他所以一开始会陷入其中,只是因为他需要从这些活动中获得快乐补偿,而当他到了明知错误仍然去做的地步时,就基本上丧失了正常的认知 - 行动模式。
折腾各种效率工具的人,几乎都是在其所在领域没有建树的人,沉迷游戏的人,也都是庸庸碌碌之辈。效率工具和游戏的本质作用是充当我们这些失败者的快乐补偿工具。
不过,危机中也蕴含着机会。认识到错误,说明我们还没有遭受冰毒那样直接摧毁大脑的般伤害,这种伤害只能靠外部力量来拯救。对于其他一些沉迷活动,我们的认知、理性仍没有消失,只是我们的意志已经沦陷。可能的拯救,正是从这个认知开始,尝试去改变环境,改变外部刺激,逐步戒断那些安慰剂,以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