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哲学的自然主义图景:从一只狗说起
英雄钢牙
去年我家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一天深夜,我家拴在院子里的黑狗钢牙突然躁动吠叫,惊醒了我父亲。父亲睡在狗不远处的过道厢房处。狗被父亲训斥,不久后又继续,颇为奇怪。父亲于是觉得狗有些异常,便出门查看,看到狗朝着远处堂屋的方向吠叫,就想到是不是我母亲出了什么事。当晚他们吵了一架,我母亲没有吃晚饭就睡下了。于是我父亲就走进堂屋,到里面的卧室查看母亲的情况。他发现母亲已经不省人事,脸憋得通红,立马叫人给她送往医院。后来得知是低血糖导致的昏迷。如果抢救不及时,后果可想而知。
我从家人的电话里得知这个事情,和家人一样唏嘘不已:钢牙有灵性,拯救了我的母亲。偶尔跟被人提起,我不免随口一说,“有时候不得不信邪”。我后来问我母亲,当时她昏迷前有没有呼叫或者痛苦,她说没有。我还开玩笑地说,“钢牙的灵性之眼一定看到了你的魂在院子里游走!”
前些天我回家,在堂姐家吃饭,说起这个事情,我又随口一提“不得不信邪”。我堂姐夫却提出一个让我羞愧的观点:有可能是她迷前后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这种声音人可能感知不到,但听觉比人高出好多倍的狗可能会感知到。这种异常的呻吟声使狗不安,于是向主人发出警示。
使我感到惭愧的是,他一个读书不多的人给了我一个科学的解释,而我则不假思索地给出一个灵性解释。我回去仔细查了一下狗的感官能力。如果从科学上解释:
第一,狗拥有远超人类的嗅觉能力,能够感知人不能感知的许多气味。狗的嗅觉灵敏度是人类的 10000 到 100000 倍。当人体发生重大生理变化时(如低血糖、酮症酸中毒、癫痫发作、某些癌症、甚至恐惧焦虑),体内激素水平(如肾上腺素、皮质醇)、代谢产物(如酮体)会发生剧烈变化。这些化学物质会通过呼吸、汗液、甚至皮肤散发出来,形成独特的气味特征。狗能精准地捕捉到这种“生病”或“濒危”的气味变化。
第二,狗还拥有远超人类的听觉,狗的听力范围远超人类,能听到更高频率的声音。人在昏迷或极度虚弱时,可能会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急促或异常的呼吸声(如喘息、鼾声异常)、甚至身体肌肉无意识的抽搐声。这些声音人耳可能完全听不到或忽略,但对狗来说却是清晰可辨的异常信号。
第三,狗是一种群居动物,会把它所在的家庭视为自己的族群,把主人视为头领,并对族群成员形成基准感知。当成员之一的情况发生剧烈变化,狗会本能地认为是他或她或它发生了危险,这会使狗变得不安,最终对头领发出警示行为。
与之相对照,在灵性解释中,狗拯救主人的故事拥有了普通人愿意相信的情节。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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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或其他深度联结的宠物)与主人之间,存在一种超越物理感官的、无形的能量或情感纽带。这种联结允许信息(如痛苦、危险、濒死感)直接传递,无需通过常规的物理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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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牙在关键时刻的行为,并非仅仅是动物本能,而是被什么赋予了某种“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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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牙有一个具有更高意识或特殊能力的灵魂,其存在的目的之一就是守护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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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宇宙力量、祖先灵、或守护天使,通过钢牙这个“通道”来干预,发出警报,挽救生命。狗(或其他动物)被视为灵性世界与物质世界沟通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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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钢牙之间有着深刻的、前定的善缘或业力联系,在这次危机中得以体现,钢牙履行了它的“职责”。
有没有发现,科学解释更多强调钢牙对信号的感知,但弱在很少解释它获取这些信号后的反应,即狗为什么会发出警示,好像它真的有警示意图。而非科学解释恰恰侧重解释狗的警示意图本身。
我们对世间万物的解释本来就有两种方向,一种拟人化的解释,一种是非拟人化的解释。现代科学教会我们越来越多地对除人之外的所有事物进行非拟人化解释。两种解释的关键在于是否假定包含意图。
科学的故事似乎会让我们洋洋自得。动物,作为非理性主体,狗不应该看作有意图。只有人,只有作为理性主体的人,才可以被看作有意图。
还原论的普遍困境
我们能明确给出科学解释和可能的非科学解释,并承认科学解释的界限。其中,两点值得深思,第一,我们清醒地认识到,狗,作为非理性主体,即使行为再具有表面上的目的性或意向性,在科学发展的今天也不会被做目的或意向解释,而是做生物学的还原解释。
第二,作为理性主体,我们人类的目的或意向性仍被假定,我们只是提醒自己,不要轻易把狗的行为拟人化解释。狗发出警示行为,并非基于警示意图,即使它的行为完全符合警示意图的表征,完全可以被理解为带有意图,狗的意图表征,是自然演化(包括人类训化)得到的特定神经反应链路和模式的结果。
在这里,狗的行为被完全还原性地解释。问题在于,人有没有可能实际上也是这样情况?人类所有的认知、行为、情感,以至于对世界的把握方式和把握结果,都其实是一种适应自然的演化结果,其第一基层是神经反应,更深层次是物理化学,最深层次可能超出当前物理系可谈论的维度。
按照这种思路,狗的行为模式首先就被视为使用自然的演化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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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行为是自然选择塑造的、有利于生存繁衍的本能程序或进化适应器。预警行为被解释为对“群体/亲属生存有利”的基因倾向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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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行为是经典条件反射、操作性条件反射或观察学习的结果。狗可能通过学习将主人的特定状态(呻吟、异常气味)与负面后果(主人痛苦、环境紧张)关联,吠叫能缓解自身焦虑或曾获得过积极反馈(如主人醒来后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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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行为是特定感官输入触发预设的神经回路计算后,产生的最优行为输出。感知到异常信号 → 激活“威胁评估”神经模块(如杏仁核) → 触发“社交警示”行为模块(如吠叫)。这里的“意图”被还原为特定的、可描述的神经激活模式和计算过程。
狗的行为具有功能性的意向性(Functional Intentionality) 或朝向性(Aboutness)——它的行为“指向”或“关于”某个事物(如威胁、异常),但它不需要拥有“死亡”“疾病”“救护”等概念,它不需要形成“母亲处于昏迷状态,需要立即送医”这样的命题思想,它的这种表征能力是进化塑造的因果联系(特定信号 → 特定反应)或服务于特定生物学目的(保护群体成员)的结果。它是生物体与环境互动的一种高效信息处理模式,而非人类意义上的“思维内容”。
人在很大程度上也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并且很久以来就有一种强有力的还原论试图消灭人的意向性。人类是否真的能豁免于这种还原论解释?科学(神经科学、认知科学、进化心理学)的进展不断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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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基础:人类一切认知、情感、决策都有明确的神经相关物。特定的神经活动模式对应着特定的知觉、情绪甚至道德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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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塑造:人类的认知架构(如模式识别、因果推理、社会直觉、道德情感)被广泛认为是自然选择和性选择塑造的适应器,服务于生存和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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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识驱动:大量研究表明,人类行为往往由无意识的心理过程驱动,意识中的“理由”常是事后建构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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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主义世界观:现代科学的主流世界观是物理主义,认为宇宙万物(包括心灵)最终都由基本物理实体和规律构成。这强烈暗示,人类的心智活动(包括意向性)在原则上可还原为(或随附于 Supervene on)物理过程(脑活动→生物化学→物理学)。
但“真正的意向性”是否存在?一方面,来自消除主义的威胁指出:最激进的还原论立场(如丘奇兰德的消除唯物主义)认为,“信念”“欲望”“意图”这些常识心理概念就像“燃素”或“以太”,是错误的理论建构,终将被成熟的神经科学语言彻底取代。人类和狗一样,都是复杂的神经机器,所谓的“意向状态”只是特定神经计算状态的民间心理学标签。
另一方面,解释鸿沟与意识难题表明:即使承认所有心智活动都有神经基础,仍存在解释鸿沟和意识问题:为什么特定的神经活动会产生主观体验(Qualia)?为什么神经元的放电会让人“感觉”到红色、疼痛或“想要”做某事?这种第一人称的主观性似乎是物理描述无法触及的。
此外,意向性的不可还原性提醒我们:一些哲学家(如布伦塔诺、塞尔)坚持认为,意向性(心灵指向或关于对象/事态的特性)是心智的根本特征,无法被纯粹物理的、非意向性的术语完全还原或解释。物理过程可以实现意向性,但不能等同于意向性。
现象学(胡塞尔、梅洛-庞蒂)提供了对抗极端还原论的重要视角。他们提出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优先性,强调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以及意向弧(Intentional Arc)等概念,来坚持意向性的重要性。
抛开这些复杂的争论,钢牙的故事能够被我们所讲述,本身是否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即使狗和人的行为和思想都本质上是一系列神经活动的产物,宇宙中仍然发生了这样一种事情:我们在反思钢牙的故事,甚至反思我们对钢牙故事的反思。纯粹的自然事实发生了,与此同时心理事实也发生了,宇宙中有一种性质迥异的事情叫做“体验”。更重要的是,这种体验会对人的行为产生反馈,让人对狗产生某种情感,从而改变人与狗的关系,改变宇宙的进程。人类会从自己的体验和反思之中寻找意义和价值,并认为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这些思考远没有之前以为的平淡无奇,而是异常有趣。
现代心灵哲学提出了一系列的设想,以解释心理事实和物理事实的关系,比如奠基关系、附随关系、触发关系、副现象关系或涌现关系等等。事情未有定论。
法律哲学的自然主义图景
当我们转向更一般的人类实践问题(它一定涉及对意图、价值和目的的体验和假定)时,就有几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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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基本的事实,一种是物理事实,一种是心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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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心理事实是物理事实的表征,是其实可以做出一一对应的解释的,尽管不是完全还原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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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对应的解释指的是,每当一种结构或模式的心理事实发生,实际上就能发现一种结构或模式的的自然事实发生。这是科学解释扩张的最大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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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还原的解释指的是,每当一种结构或模式的的自然事实发生,就能发生一种结构或模式的心理事实。这是现象学解释抵抗的最低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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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科学解释还是现象学解释,认识到心理事实都至关重要,它表明,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也会呈现一定结构或模式的事实,只是有一部分是心理事实,在特定情况下,人们实际上总是会有如此这般思想或观念。
以法律实践为例。根据奥斯丁的法律实证主义,人们通过事实探求规范是一种心理事实。人们对规范有需要,因为人们想正确或妥当的行事和生活。但规范是一种非经验性的东西,对它的把握不同于经验性的东西。最终——设想你是以上帝的视角俯瞰人类世界——人们会普遍寻求社会事实来探求规范,就像一群蚂蚁普遍想要寻找一种东西,但它们又无法直接感知到这种东西,但最终当它们把触角抵在一粒石子上,就会感觉自己感知到了那种东西。
人们通过获得特定社会事实的经验来确认自己把握到了规范。对事实的感知方式是直接的,但对规范的感知方式是间接的,尽管如此,每当人们获得特定的事实经验时,就如同直接感知到规范一样。这就好像你其实并没有亲自观察或演算来确定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而是通过诉诸科学权威的言语来间接把握这一真理,但是一旦你真的以这种方式把握这一真理,你就好像自己直接相信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我们说,事实虽然是规范经验的基础,但规范的经验本身让我们觉得它独立、直接。
以事实探求规范的概念被人们称之为法律概念,普遍带着法律概念的人们的聚合行为就产生了法律实践;法律实践是一个社会的人普遍以特定种类的社会事实来确定他们社会的重大事务的社会规范的实践,以这种方式获得的规范,就被称为法律规范。与之相对照,道德概念和道德实践与之不同,人们是直接诉诸良心或理智来直接把握规范观念。
有了这些准备之后,我们需要思考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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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实证主义的解释预设了人们从事实的观念到规范的观念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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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事实。的确,人们会通过事实来探求规范,的确,当人们获得特定类型的社会事实的经验时,就会感到自己把握到了特定的社会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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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谟以来的是与应当二分法的诘难是,人们无法从逻辑上从是的命题跨越到应当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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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法律实证主义向我们揭示,首要的问题不是,人们是不是应当从是向应当推理,而是,认识到这是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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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实证主义对法律实证主义的恰当责难是,追问这个事实的原因或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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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原论是成功的,那么反实证主义找到的是原因,并且当然,最终反实证主义走向科学实证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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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原论是不成功的或尚且没有成功,难么反实证主义会要求法律实证主义解释,人们从特定事实经验到特定规范经验的跨越在理性上是如何可理解的。最终,反实证主义坚持,在事实和规范之间,始终有规范或价值作为理由,而这才是法律的概念的确切结构或模式。
反实证主义不恰当的、陈旧的责难是,我们的法律概念实际上是直接诉诸规范的,事实不具备构成性和决定性意义。我们可以直接拿一个美好的道德规范来否定一个经过特定社会事实检验的法律规范的规范身份。在这里,道德规范和法律规范是合一的,法律概念并没有特殊的结构,并且服膺于道德概念。
当然,一种超越法律实证主义和恰当的反实证主义之争的主题可能包含以下几个更深层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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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所谓心理事实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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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果它是存在的,是不是一定是对法律的概念的还原性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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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真的有相互独立的事实观念和规范观念吗?
第(1)个问题的回答似乎必须是肯定的。第(2)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也是肯定的,这与马默等人一直以来的主张相同,尽管理由与我的并不完全相同。心理事实解释表明,特定的事实经验出现,一定会有特定规范经验的结构,这看起来达到了还原论的目标,尽管可能仍会遭到现象学解释的顽强抵抗,因为规范经验一旦形成,其本身给人的感觉是,它完全独立于事实经验,是自成一体的。
第(3)个问题我们在这里实际上涉及不多。休谟可能是错的。休谟的诘难预设了一个前提,我们事实上有各自独立的事实观念和规范观念。真相可能是,我们所谓的规范观念,是虚幻的,规范概念并不自成一类,我们事实上根本没有、也根本不能获得任何超越事实观念的规范观念内容。如果规范观念的内容只是在事实观念的前面加上一个“应当”算子得到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应当”本身并无本体论对应物?当然,这个问题还需要更多的讨论,并且不是我们当前讨论主题的中心问题。
如果法律实证主义的还原论图景是对的,那么一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心理主义或自然主义(我在蒯因的用法上将二者等同)的规范图景也会浮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可以研究,当我们获得一种事实经验时,我们有何种神经反应链路或模式,以及当获得一种规范经验时,有何种神经反应链路或模式,这两种神经反应链路或模式如何建立链接?换言之,当从事实经验跨越到规范经验时,我们的神经纤维发生了什么事情?更进一步,在这个特异性的神经纤维活动中,发生了什么生化反应?
对于为何这一切如其所是的问题,能给出的最佳回答是自然主义的:作为宇宙的一部分,演化的历程使我们成为一种有规范经验的存在物——一种将事实向规范链接的存在物。规范,是宇宙演化的高级产物,而法律是更高级的产物。
我们当然不一定要在这个层次证明法律实证主义的还原论——它很可能会和心灵哲学或现象学层面的问题一样永远无解。如果找不到那个纯粹的事实-规范生化反应,意味着还存在无法被还原的规范经验的现象学残余,也意味着在心灵哲学或现象学层面上还原论的失败。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法学层面上的还原论也失败了,因为我们已经成功描述:每当我们有特定类型的社会事实经验时,就会有把握到特定内容社会规范的经验。
我不知道当这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清楚时,对于法学和法律的未来意味着什么?可能我们仍然会继续寻找实践的意义和目的,就好像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也可能,我们最终并不会觉得我们的立法者与今天的故事主角有什么形而上学上的不同。但无论前景如何,我们的法律思想不再像过去时代一样错误乃至混乱。因为我们已经将法律哲学完全正确置于当代哲学前沿的图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