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怎样才算歧视黑人?

中国人在面对美国种族歧视时,心态既分裂又混乱:分裂是,要求美国怎么对待黑人,但自己又不愿意那么对待黑人;混乱是,要求美国人怎么对待黑人,感觉自己也得那么对待黑人。这两种心态交织在一起,其缘由在于将特殊的美国种族问题普世化,没有认识到美国种族问题有其特殊的历史根源,在我国则失去语境。

中国会比美国对黑人更好?

我们这些做哲学社会科学的人,大多数每天都在读西方人的书。讽刺的是,许多时候,我们关心和思考的不是本国的社会问题,而是一再讨论美国的社会问题。许多问题在我国的语境下极其无聊,比如堕胎、动物伦理和大多数身份政治问题。然而种族歧视问题似乎有些例外。

20 世纪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取得了深远影响,到现在,无论是否出于真诚,“黑命贵”成为了美国的政治正确。这种观念渗透到我们现在看到的关于当代美国的各种信息中。

以前读德沃金的《认真对待权利》,为美国黑人屈辱的历史鸣不平,为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拍手称快,为积极补偿行动(reverse discrimination)备感欣慰。我们认为这是正义的回归。这都成了中国法学界的集体无意识。

然而现在,当看到州政府与弗洛依德家属达成 2700 万美元的和解金协议,官员一本正经地说这将开启更深刻的政治对话和改革时,你可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我们不禁会问,种族问题未来会把美国拖入怎样的泥潭之中呢?

弗洛伊德是个几进几出的惯犯,但是美国的媒体和中国的媒体都对此集体失声。我发现,我们国家的许多媒体,努力以美国人的身份和心态来思考美国种族问题,好像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真诚。这种思考一但扩大,就会出现“我们中国会比美国对黑人更好”这种没脑子的想法。

我们关于种族歧视问题的思考和观念来自美国。这些思考和观念一旦被加以普遍化,一不留神就被想当然地 “放之四海皆准”,可以用在中国自己身上了。

这种思考的惯性是:美国不应该歧视黑人,那么中国也不应该歧视黑人,我们要求美国怎么对待黑人,就得自己也怎么对待黑人,否则我们的思想就不真诚、不融贯。

所以我现在就斗胆直接问:我们是在歧视黑人吗?我们要像我们期待美国那样地对待黑人吗?什么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歧视问题?

什么是歧视?

歧视的原始意义是区别对待。区别对待并不必定有错,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区别对待事物的个体和种类。正确或者正当的基本原则是:相同的东西相同对待,不同的东西不同对待。指鹿为马是错误的,只招聘某个民族是错误的。但是一个追求女生失败的男生看着对方选择了别人,绝不会埋怨这是歧视。一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生也不会因为神经外科医生的岗位招聘没有给自己面试机会而说这是歧视。

歧视之所以发生,就在于,就某种认识或实践来说,对相同的事物采取不同的对待方式。这里的相同,可以是个体的相同,也可以是种类的相同。个体和种类之间毕竟有差别,但就特定的认识或实践来说,有些差别重要,有些差别不重要,将不重要的差别用来作为判断和行动的标准,就产生了歧视。

人们所以说美国黑人被歧视,其基本的逻辑是:美国黑人和美国白人一样都是人,不能以肤色的差别而要求区别对待。一辆公交车,白人可坐,黑人也可以坐。一所学校,白人的孩子可以上,黑人的孩子也可以上。一家餐馆,白人可以进去就餐,黑人也可以。单纯以肤色为由拒绝黑人,就是歧视。

再重复一遍:歧视的基本内涵是,就特定认识或实践来说,对于同类的事物采取不同的对待。

但这不是完整的美国种族歧视问题的叙事。

美国种族歧视问题的历史根源

当我们支持美国黑人的平等权利时,不免会扪心自问,我们中国自己会做的怎么样?

在思考这个问题前,必须看到,美国黑人要求的平等不限于一起就餐和上学,还要求和白人一起做国家的主人。不但如此,黑人还要求各种优待措施(当然多数是“好心”的白人自己主动干的)。

但在中国,不行!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这就要回到历史。可以说,美国黑人和白人都是美国的建国者,美国从一开始就是个移民国家,从一开始就没有主体民族,包括欧洲移民在内的白人都只是移民。

这个国家的基本历史过程是这样的:

  • 欧洲白人来到北美,用诡诈、传染病和枪炮驱逐和屠杀了印第安人土著,抢劫了后者的土地。
  • 为了开展殖民事业,欧洲白人从其他各大洲运送苦力和奴隶来从事生产建设,其中主要是从非洲捕获和贩卖过来的黑人,当然也有亚裔。
  • 早期的美国,尤其是南方,是白人和黑人一道参与建设的,只不过黑人的身份是奴隶。
  • 美国的《独立宣言》说“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里的“人”指的是白人而不是包括黑人在内的其他人,黑人没有或只有五分之三的投票权,被贩运过来的中国“猪仔”,根本没有任何投票权。
  • 19 世纪南北战争,美国南方的奴隶制被废除,黑人获得了公民身份,在法律上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当然,那时候华裔还是没有投票权。

20 世纪的黑人公民权运动是黑人向白人发出的怒火:“我们既然都是美国公民,为什么不能享有平等的权利?”是的,美国黑人认为,自己和白人一样,既然都是美国公民,那么在这样一个民主国家,黑人和白人都是国家的主人。

这种诉求不是任何少数族裔都能理直气壮提出的,被驱逐的印第安人不敢这么说,华裔也不敢这么说,但美国黑人却可以。理由有两条:第一,他们认为自己和白人都是美国的建设者;第二,他们曾被作为奴隶来建设国家。至于其他理由,请读者自己去想。

所以,今天的美国黑人有理由向美国白人要求所有政治经济权利上的平等甚至优待。

然而,请对比下如下情境:我去做客,看上了主人的房屋,就赖着不走了。当遭到主人的拒绝,我能说我被歧视了吗?我能说我享有和他一样的权利吗?

权利不只是一个词,张口就来。权利的根据是正义,正义的来源是历史。

种族歧视的中国语境

美国黑人种族平等、歧视与反歧视问题,不能被普遍化为,任何国家的政府及其人民,应当平等地对待黑人。这些问题是美国语境下的特殊问题,在中国就失去了语境。

为什么中国人要平等对待黑人?在何种意义上要平等对待黑人?我们应当平等对待来到中国的黑人、菲律宾人、日本人,让他们和我国人民一起做国家的主人吗?

绝对不是。平等地对待黑人,是在对外交往中尊重黑人国家及其人民的意愿,就像对待其他国家及其人民那样。平等对待黑人,不是将我们对美国及其人民的要求扩展到我国及人民身上,让黑人和我们一起做国家的主人。

黑人依照我国的法律,自愿地来到中国,遵守中国的法律,享有与中国公民相当程度上的平等法律地位,这不意味着享有任何政治经济上的平等权利,此外,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给予他们这样的权利,完全取决于我们。

我们可以拒绝黑人的移民,因为我们不亏欠他们。我们的国家是由五十六个民族建立和建设的。我们没有像美国白人那样,将黑人或者任何他国家的人捕获和贩卖来参与国家建设。

我们没有必要像我们要求美国那样的对待黑人。我们可以驱逐不受欢迎的黑人,就像驱逐不受欢迎的其他外国人一样。但是美国人不可以这样驱逐非裔美国人,因为非裔美国人也是美国的建设者,也是美国的主人。

在我们国家,与之平行的问题是,我们的政府应当平等地对待五十六个民族,并且鉴于部分民族经济落后的事实,为之提供一定的优待。这些优待并不违背平等的原则,反而有利于使各民族更好的参与到国家的建设当中,共同富裕,共享繁荣,共同做国家的主人。

用不着为人民担心

所以,我们的结论是:

第一,歧视的根源在于对相同事物采取不同对待。当我们发现黑人或者其他任何外国人不能遵守我国的法律,不尊重我国人民,我们就可以在他们之间区别对待,将一些我们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去。

提出歧视抗议的人应当自问,他们是一样的吗?

第二,不能将关于美国种族歧视的结论推广到他国之上。美国人的种族歧视有其特殊的历史渊源。就算美国黑人表现不佳,国家有矫正、教育和帮助的义务,绝没有将其驱逐的权力。因为谁叫美国建国时强迫黑人以奴隶的身份参与国家建设的呢?美国白人对美国黑人负有历史罪责,必须偿还,而且现在二者都是国家的主人。

第三,美国自始至终是一个移民国家,它没有权力将任何少数族裔驱逐或加以不平等对待。如果它能改变移民政策,从一个移民国家变成一个非移民国家,那是它们自己的事情。

至于我们,我们没有义务以“平等对待”的名义引入外国人。有人说,既然我们要求美国那样,我们就得也这样。这是荒谬的。中国不是移民国家。我们的国家由各民族共同建立和建设,也由各民族共同享有和受益。这不是什么狭隘的民族主义,这是任何其他国家都不会否认的真理,除了因接纳大量难民而有些乱糟糟、也不知道有没有后悔的某些欧洲国家。

上述结论会被我国人民忽略吗?我曾经有些担忧。不过,你可以经常看到类似这样的评论:“我们辛苦建设的国家,凭什么让洋大人来作威作福?”这是一个极其朴素的道理:“谁建设谁受益,而且我们的事业不是谁想参与就参与”。

这个朴素的想法不应被情绪化、歪曲或极端化,将我们的观念反推到美国之上,要求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正如当初要求我们和他们一样。

佛洛依德案刚发生时,你可以看到中国网友的同情心如何被刺激到,“I can’t breathe!”这个声音仿佛来自他们自己。b 站弹幕上一遍遍滚动着“我不能呼吸”。但是在宁波工程学院案件之后,网友们再次打开弗洛伊德最后的录像,一遍遍打出“情感纠纷”四个大字。

种族主义的情绪是很危险的,非常容易烧毁群体的头脑,在区分敌我的过程中,人们会获得巨大的快感。

在这个过程中,我担心的不是人民群众,因为人民群众总是真理的源头,他们对事情的思考归根结底既朴素又正确,我只是担心不良的媒体被资本绑架,把人民朴素理智的情感变成狂躁混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