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交流二三事
我是一个藉藉无名、不善混圈的研究者。虽然无人问津,但我清醒地认识到,与人交流对于做学问至关重要。最近几个月有了两段与人交流的经历,着实得到了不少经验教训。
与书交流 vs 与人交流
书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书本永远不能开口反驳读者。通过与他人交流,我们对书的解读会受到质疑和批评。我们自我感觉良好的阅读,往往就像皇帝的新衣,一旦与人交流,当即会被揭穿。
多数经典文本,需要认真读反复读,一般而言,这些书本来就不适宜一个人读。
我常常想,成功的学者常常是在与同行的思想碰撞中推进研究的。他需要倾听者、批评者和温和的建议者。伟大的思想需要伟大的时代和环境,其中,有许多可深入交流的人,至关重要。持续不断地解读和批评他人,与持续不断地被他人解读和批评,对于学术进步都是必要的。
当与人展开直接的学术交流时,我们的大脑会高速运转。平常费力才能想清楚的问题,或者不愿意去想的问题,现在则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推进。这是与书交流所不能取代的。
我时常想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做好学术,为什么某个时期或地域产生了卓越的学者或理论?我概括了下几个方面:
- 个人需要一个学术团体。
- 这个团体由一群学术志趣、方法和观点相似的人组成。
- 这个团体中有个别极为有影响力的人物,所谓学术领袖。如果他不是一开始就有外部影响力,至少有内部影响力。学术领袖的作用不仅在于带动其他人推进研究,还在于在众人陷入纷争时提供权威的决断。
- 在这个学术团体内,人们彼此之间进行密切、深入的面对面交流。
- 这个学术团体有自己的媒介。人们通过它开展正式对话,面向内部或者外部。
- 这个学术团体有自己的听众。这些听众是这个学术团体旨在影响的群体,其中也包含了未来要发展的年轻人。
如果学者们各自为政,一个国家或地区,一个学科或领域,不大可能产生卓越的人物或思想。百家争鸣不完全是百家的产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百家的原因。儒家和墨家在相互争辩中被彼此塑造。同样的,古希腊哲学的繁荣也依赖频繁、持续、大规模的哲学辩论的风尚和传统。
学习还是展示?
与人交流到底是为了学习还是为了展示,这是一个问题。若抱着学习的态度,我们可能会更多地听别人说,围绕别人熟悉和擅长的话题。若是抱着展示的态度,情况则相反。
在平等交流而不是教学之中,总是保持学习的态度是很难的。我们不能一味地听取别人的观点,如果是这样,对方可能会停止交流,甚至一开始就不会有交流。
即使我们的目标是学习,但在刚刚建立关系,或者与对方处于不对等的关系时,我们需要展示自己的见识,以赢得别人的重视。对话的建立和展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傲慢的学者的心声是:“和我交流?得让我知道你配!”
尽管如此,在任何对话中都不由自主地试图展现自己而不是学习他人,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根深蒂固的坏毛病。这主要表现为:
- 主动发起自己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而不管对方是否熟悉或感兴趣;
- 在谈话中把话题引向自己熟悉或感兴趣的领域;
- 在遭到对方的反驳后本能地辩护,有时不惜以自己没把握、不相信的东西来反驳,甚至不惜撒谎。
对话就只是为了证明“我是正确的”。这既平常又令人震惊。
承认错误很难吗?
确实很难。承认错误未必会赢得好感,反而收到鄙视,甚至可能会终结对话。
我最近几个月与本校哲学系的一位同学见了几次面。他是研究康德的,但出于机缘参加了哈特读书会。我们之间的交流几乎可以说暴露了我所有恶劣的交流习惯:
- 持续不断地说,而不是间断地听;
- 围绕自己熟悉的话题,绕开别人熟悉的话题;
- 对自己不熟悉的话题,甚至于信口雌黄;(关于这点,我有一个解释 )
- 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愿意不等于实际没有)。
针对最后一点,我想做个解释。上一次见面之后,我回来继续修改自己的论文,用 DeepL 把几段沾沾自喜的文字翻译成英文,发给了他。第二天早上他说自己也不太懂其中涉及的分析哲学的东西,就发给懂的人看了。很快他将自己收到的反馈转发给我。我的第一句是“The truth value of a proposition is a thing or object (hereafter only “object”), and the truth value of a propositional attitude is a belief about an object. ”得到的反馈指出,命题的真值只有真和假,并且指出命题态度的真值问题似乎是不存在的。
我得到这个反馈之后,开始气急败坏。我当即解释说这是我从自己的文章段落中翻译过来玩儿的。“命题的真值”应当是“命题的真值条件”,只是在我修改时弄错了。确实,那天晚上以前版本,原文还是“命题的真值条件”。我请求加那个人好友,被拒绝。对方建议我先把黄敏的《分析哲学导论》看一下。
我感到自己正遭到极大的蔑视,这种蔑视来自于他,也来自于他的那位友人。我把这件事看成,他因为对方的一个否定而把我整个否定了,而我可是废了好大力气,才建立起起码的信任,使对方愿意与我深入交流。由于这个错误,我觉得我被认为完全不懂、闭门造车、混乱扯淡。
我犯了错误吗?是的,是一个极其低劣的错误。
我真的完全不懂分析哲学吗?也不是。公正地说,我当然知道这二者的差别。
这暴露了我治学不严吗?是的。暴露了太多的毛病。
还记得我当时解释说我发那个只是为了好玩,其实是我正想让他误以为是外国人写的,在收到他的赞赏或疑问后道出是我写的而已。
当时我想通过这个表明,许多时候,我们的确是先看人,再读文的。要让一个人仔细阅读自己的论文,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往往抱着谦逊的学习态度阅读作家,而抱着鄙夷的批评态度阅读同行。二者的关键差别是,阅读作家产生疑问,自然认为自己没读懂而不是作者没写清楚;相反,阅读同行产生疑问,直觉认为是作者没写清楚。
当时我的情绪很激动,急需安慰。找了以前认识的另一位哲学系的同学,为了向自己证明我说的“命题态度”不是完全扯淡的问题。最后竟然将以前读过的形式语义学的读书笔记截图给他看。我就像一个在努力证明自己确实上过小学的人,可笑又可怜。
也许读者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承认自己有错那么难吗?我害怕的不是因承认错误而丢脸,而是因承认错误而失去信任。深度交流是需要双方相互欣赏和尊重才能建立的。大多数“学术交流”只是客套寒暄、相互吹捧,来得容易却没有益处。有时候,一旦承担自己有错,就将完全失去机会。当时,我承认自己把“命题的真值条件”搞错了,同时我也知道,我努力建立的信任崩溃了。
有人说,只要你有真学识,别人自然愿意和你交流。好天真!人家有那么多书要读,有那么多文章要写,有那么多人要见,凭什么要和你交流?
学术界的现实是,一小部分人不屑于与绝大多数人对话,大多数人之间的对话是为了相互吹捧。愿意认真倾听和真诚批评的人碰到一起,概率跟生三胞胎差不多。
三步走
前段时间算是度假。第二天收到了这位哲学系同学发来的豆瓣一篇文章。我仔细看完之后写了一长段来回应他,基本结论是,该文的作者误解了法律实证主义。后来想,既然写了这么多了,不如发到那篇文章下。于是乎开启了连续四天的讨论。作者看起来是很厉害的人,你来我往也着实过瘾。我常常刚放下筷子就连续两三个小时不间断地撰写评论和回复。
这种交流与口头交流一样,都是面向人的,极大激发思考的激情。但我仍然没有逃脱那些坏毛病。比如:
- 上来就批评,而且是长篇累牍地批评;
- 在得到回应之后,往往不是很仔细阅读就接着继续批评;
- 当作者一再表示我没有读懂他的意思时,我仍紧追不舍地批评。
后来这讨论也有人加入,而且立场与我一致,后来还私信说希望与我认识。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豆瓣私信,新注册的豆瓣账户也在几天内获得了四十多位友邻关注。老实说,我以前不喜欢在豆瓣出头。我不喜欢那里许多人的风格,比如抖机灵。
后来的情况是,这篇文章的作者明确表示他不会再回应我,说自己累了。很快我收到他的豆邮。问我“为什么他不能从 data 开始”这个我们讨论最后停留的问题。私下里讨论就没有公开辩论那样浓的火药味,他的情绪也缓和了些,而我也终于对他的观点表示赞赏,说“你的理论做到这里,已经很棒了”,尽管有我所指出的那些问题。
我后来反思,总结起来,觉得一个好的学术交流活动应该遵循以下三个步骤:
- 第一,重构。先尽可能理解对方的观点,并用自己的话重述一遍。理解是批评的前提,批评也不是为了让人难堪。
- 第二,询问。向对方征询,得到肯定答复后再展开后续对话,否则,重复第一步。
- 第三,批评。在得到认可后,提出批评。在批评得到对方的回应之后,重复这三个步骤。
以上三个步骤也许会使得对话平淡无奇,但却是深度对话所需要的。它们对于读书和思考也有普遍意义。为了在与人的交流中避免自说自话,为了在与书的交流中避免闭门造车,重复这三个步骤就是必要的。
我在努力改正自己与人交流的毛病和错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对人对己有用的对话者。从这个“小事”也能看出,要做好学问,所需要学习和注意的问题实在太多了。做学问是一门技艺,能否成功,品格最重要,除了勤奋和真诚,没有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