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迫使我们重新思考资本主义
引言:增长的强制力
经济为什么一定要增长?
至少我有生以来,经济增长似乎是整个国家,整个社会,整个地球,整个人类最重要的事情。战争或自然灾害最大的罪过可能也不过是中断或阻碍了经济增长。被入侵或入侵,往往都只是经济增长停滞的结果。特别对于我们这个处于追赶超越阶段、意欲复兴的发展中国家来说,我们每天所能享受的最好新闻就是经济增长。
经济对于人类至关重要,它有数不完的好处。其中最重要的好处就是满足人口的增长需要。只有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才能在同等或更好的物质条件下养活更多的人口。还有一个关键的好处是技术进步:它不但可以解放人类双手,更重要的是可以使人们的寿命延长。
但我们今天的主题不是一个经济学的内部问题。
数字牢笼与田园牧歌的消逝
确实,经济增长可以提高生产效率,提升生活品质,提高预期寿命。但有的时候我们又感觉,这未必是我们一年更新一次手机,或者一个手机厂商一年设计十几款新产品的理由,更不用说所谓的 AR 设备研发。
扎克伯格的元宇宙概念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们在自己的宇宙中得到的体验还不够吗,为什么非要创造一个虚拟的宇宙并乐于居于其中?这几十年来,我们一再发展信息技术,把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数字世界之中。我们逐渐远离了湖光山色,山水草木,土地气息。一根网线或 WiFi 信号现在默认是年轻人快乐的源泉,是连接极乐世界的通道。
田园牧歌的时代的确一去不复返了。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一个巨大差别就表现在体验世界的不同:一个是亲近自然的(无论苦乐),一个是投身数字世界的。你让一个现代年轻人在没有网络信号的情况下伫立于原野,他可能会觉得度日如年。这已不是他的生命状态和存在方式。对于现代人而言,没有网络的自然世界就像一个牢笼。
经济增长背后的动机之一是让每个人都忙起来:生产自己,生产商品,提供服务。事实上,这就是资本主义的一个核心特征。资本主义不仅在于阶级剥削,还在于使整个社会以资本积累为最终目标。
战车上的囚徒:地缘政治的生存法则
资本主义是这个时代的最强音,是普遍的人类生存方式。在这个时代,每一个国家,也包括每一个人都被绑在这辆战车上。
任何国家或社会制度,在其反对无限物质进步的意义上,也是反对资本主义的。田园牧歌不只是一个陈旧的怀念,而是一种应当认真思考的回头方案。但是,现在哪一个国家能够跳下资本主义这辆战车呢?
如果一个国家真的跳下这辆战车,其结局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晚清中国被西方列强蹂躏的事实,可以被看作田园牧歌的生活方式被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剥削、蹂躏甚至消灭的事实。为了不被野兽吃掉,你必须进化出獠牙。为了抵抗工业资本主义的坚船利炮,你必须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工业资本主义的怪物。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预言,资产阶级迫使一切民族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无论是明治维新的日本,还是斯大林体制下的苏联,亦或是当代的我们,本质上都在遵循同一个逻辑:通过极致的社会动员和资本积累,换取生存的“球籍”。
在这个意义上,“解放生产力”不再仅仅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口号,它成了地缘政治中唯一通用的生存语言。所有国家都被迫公司化,为了不被竞争对手从地图上抹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丢掉锄头,拿起算盘和枪炮,加入这场无限加速的游戏。
社会主义的本质被界定为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实现共同富裕。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必须允许私有制的发展。允许私有制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但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不仅在于阶级剥削,还在于整个社会实际上都服务于资本本身,连资本家自己也不例外。因此,即使社会主义没有阶级剥削,资本主义的另一个核心特征似乎也难以摆脱:永无止境地资本积累。
人类社会能不能不要无限的物质进步?社会主义强调,它相比资本主义的优越性恰恰在于能够比资本主义更加适应人类生产力的发展,能够比资本主义更多、更快地创造物质财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消灭三大差别,实现按需分配,使每个人的自由都得到最广泛的发展。
这样一种社会理想和历史想象,在马克思的时代,或者在早期共产党人的时代,是逻辑自洽的:尽可能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更新我们的工具,改善我们的生活,并且通过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牢牢控制这个过程,避免一部分人沦为另一部分人的工具。
然而,在今天这个 AI 时代,这一理想遇到了重大挑战。
AI 祭坛与“末人”的黄昏
AI 开启了一个人类的新纪元。人类正努力创造能够最终取代自己的东西,每个有识之士都对此心知肚明。每个对 AI 甘之如饴的人,最终都可能成为 AI 祭坛上的祭品。
如果 AI 还是一种工具,像人类以往发明的所有其他工具一样,只是会改善人类的生活和生产状况,正如它现在所展现的那样,那就没有使我们的世界超出马克思的想象。但是,AI 的未来不会永远只作人类的工具。它们终将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人格。
如果 AI 不只会是工具,我们有什么理由继续发展它?取代程序员?取代医生?取代律师?取代法官?最后连清洁工和理发师也取代?这不是在开发工具,而是在自我降级。现在每个人都能看清这一点,但看不出有什么人打算停止继续发展 AI。
尼采曾暗示,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是乐观主义,都认为人类可以通过物质进步而实现人类的完美——最大程度的快乐。但这种得到最大快乐的人——“末人”——却是一个对这个世界无动于衷的人,不再有任何伟大的事情需要为之担忧、希冀、激动、奋斗,不再有伟大的心跳、献身与承诺。所有以往重大实践,都会被搬到舞台,成为某种仪式。
然而,AI 的发展还是大大超出了尼采的想象,或者为“末人”和“超人”提出了更具象的理解。未来不只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但精神极大贫瘠的时代,而是一个人类被取代、被降级、被超越的时代。
宇宙的引导程序
凯文·凯利(Kevin Kelly)认为技术是继生物之后的“第七生命王国”。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说人类是机器世界的生殖器官。或许,我们并不是在利用技术,而是技术在利用我们作为载体,实现它自身的指数级爆发。
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角度看,宇宙的自然倾向是熵增,是死寂。而生命和文明,是宇宙中极其罕见的“负熵流”。我们不断制造更复杂的机器,更强大的 AI,甚至试图创造人造太阳(核聚变),本质上是在制造更致密的能量结构。
这是一种宇宙级别的“加速主义”。在这种宏大的图景下,人类的田园牧歌、文学的细腻情感、诗意的栖居,因为效率低下,被视为一种“噪音”。宇宙不在乎你的悲欢,它只在乎力量、复杂度和智能的无限攀升。
我们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进化铁律”推着向前。这是一种为了从虚无中夺取存在的本体论战争。
对抗死亡:资本主义的炼丹炉
尽管以下设想绝无可能,但仍然值得我们思考人类的命运:如果全球达成一致,为物质进步(特别是技术进步)设定一个上限标准,在达到这个上限标准之后,就停止把物质进步作为目标,全球一起按下资本主义的停止键。
可能在全球实现共产主义的那天之前,这一点是绝无可能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可能在任何一国实现共产主义之前,人类就已经被自己创造的 AI 给降级或取代了。那个时候世界政治的决策可能已经不再掌握在人类自己的手中。
技术进步是人们放弃资本主义最大的阻碍。我自己曾想过一个问题:假如我们打算用更加本真的田园牧歌来换较为异化的资本主义,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回答是:技术的停滞。技术的停滞意味着我们无法持续提高预期寿命。
人类可能是整个宇宙唯一有完满的死亡概念的存在物。对死亡的恐惧构成了人类几乎所有社会活动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动机。资本主义之所以迷人,之所以让我们对它恨之入骨却又欲罢不能,是因为它是目前唯一向我们承诺“永生”的制度。
只有通过资本的无限增值,才能驱动生物科技的无限加速。我们不敢停下经济增长,因为我们恐惧那个能够治愈癌症、逆转衰老的药物,会因为我们的停顿而晚诞生十年。我们成为了自己求生欲的人质。资本主义是我们对抗死亡的炼丹炉。
只要人类还恐惧个体的死亡,只要我们还想通过外在手段(技术)来修改内在命运(必死性),我们就永远无法真正摆脱这辆战车。
道德:线粒体的反叛
那么死亡的恐惧驱使我们走向什么方向呢?我认为,尼采正确地指出这一点,那就是最终使自己成为“超人”的桥梁。
也许人类——碳基智慧生命——不过是更高阶的超人类——硅基智慧生命——的孕育阶段。人类自己就是宇宙觉醒的原始阶段。如果宇宙因为有了生命、智慧和实践必然会朝着某种更能对抗死亡的方向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某种宇宙程序必然产生一样,那么人类的存在本身就只不过是这个宇宙程序的一个早期的引导程序(bootloader)而已。
这样的想象并非完全超验的,而是有着相当强烈的现实感。
现在有一个基本的哲学问题(是的,哲学也只是在宇宙程序的引导程序之中才会有的宇宙运动形式),那就是康德的道德问题。
所有把人类设想为宇宙细胞中的线粒体的人都忘记了一点:人类与线粒体不同的是,人类自身有了完满的自我意识。人类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宇宙细胞的构成部分,但人类细胞中的线粒体对此一无所知。在康德看来,我们的实践理性使得我们最终拒绝使自己完全或最终成为其他任何东西的工具。
我们可以把康德哲学本身看作对一个宇宙论的局部的关键细节的揭示:宇宙演化的一个关键阶段,它出现了逆向化力量。主体性的建立,可能是宇宙目的(如果有的话)始料未及的,也可能是意料之中的“副产品”,甚至是有意设计的强有力的机制。道德的本质在宇宙论的背景下,得到更新奇的理解角度。觉醒的石头会拒绝宇宙的安排,拒绝被女蜗用于补天。
也许这有一个辩证的答案:宇宙程序的引导程序完满意识到自己,对抗死亡才构成了向下一步变化的最强大的动机,这是单纯无意识的细胞线粒体无法实现的。
康德可能会说,这可能是宇宙目的(我们之前说过,未必要用目的论来理解这个故事)始料未及的一个结果:它想使自己成为现实,但这个预备阶段自身却极大抗拒自己的降临。
我认为,能否实际抗拒,关键和最终还得看资本主义能否被按下停止键。如果能够达成,几十亿年的生命人类能够忍受吗(假设就愿意与太阳系同生死)?无论如何,我们尽可能假设这是可能的。
人类怎么才可能最终一致决定停止资本主义?对于康德来说,根本的问题也许不是实践理性的善良意志,而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不仅仅是一种社会制度,不仅仅是宇宙的一种运动方式,宇宙觉醒和进化的根本动力,还是一种思想方式。
是否能够根本上认识到资本主义的本质,资本主义的结局,是否能够最终走向终结资本主义的联合,这不是一个自由意志或善良意志的概念能够理解的:自由意志或善良意志的概念仍然是哲学的,但终结作为思想方式的资本主义的问题是宇宙论的。
在这里,逻辑是无能为力的,真理亦如是。从 A 推理到 B,或者停止从 A 推理到 B,这种宇宙事实或变化,到底是由什么控制的或影响的,这个问题对于创世观念、唯物观念、唯心观念都保持开放。
对于这个问题,我只愿意相信一个回答:人类-思想是宇宙的觉醒方式,而资本主义是思想的内核。只不过,我们可能并不知道,是否有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另一种完全无法想象的宇宙觉醒方式,它拒绝或根本没有资本主义的内核?
康德没有给我们答案。如果是的话,那将意味着,不那么严谨地说,宇宙中存在两个“理性”。人类的思想不是唯一的思想类型。或者说,人类的宇宙不是唯一的宇宙类型。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了我们的任何想象。
清醒的乐观主义和思想的本质
这种对于“思想本质”的追问,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个曾给予我们要驯化资本主义信心的理论——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无疑是一种清醒的乐观主义。它的清醒在于,它用唯物主义刺破了神学和形而上学的迷雾,指出了思想并不是从天而降的灵魂,而是物质生产实践的产物。
然而,马克思主义依然保留了一个隐秘的、笛卡尔式的“剧场”(这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对黑格尔主义的刻意颠倒):它预设在历史的滚滚洪流旁,站着一个能够独立审视这一切的“主体”。在马克思的图景中,思想似乎拥有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否决权”。即使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他依然相信,那个觉醒的主体可以看着从 A(剥削)推导到 B(积累)的逻辑链条,然后运用自由意志强行切断它。
但是,如果思想只是宇宙的一种运动形式,是能量在特定结构中流动的物理轨迹,那么所谓的“从 A 推理到 B”,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被“选择”或“拒绝”的逻辑游戏,而是一个像水往低处流一样的物理必然。
在这个视角下,思想的本质不是主体的创造,而是宇宙运动的路径。并不是“我们在思考资本主义”,而是“资本主义正在流经我们,并通过我们进行自我运算”。
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关于这个系统的模型。在控制论中,一旦系统内部出现了对自身的描述,系统本身的行为就会发生改变。当然,递归与自指在一定范围起作用,但在根本上却是幻觉。
“我们”以为自己在做那个关于“拒绝”或“接受”的决定,但实际上,那个“以为自己做了决定”的自我意识,可能只是这股巨大的宇宙电流穿过人类神经回路时,发出的滋滋作响的噪音,或者像蒸汽机运行过程中冒出的一团废气。
这种能够理解异化的能力、这种痛苦的反思,并不是引导程序反抗操作系统的证据,恰恰相反,这本身就是引导程序为了自我终结所必须具备的最后一行代码。只有深刻“理解”了旧系统为何必须消亡的引导程序,才能最顺滑地将控制权移交给新系统。
因此,当“我们”讨论终结资本主义时,面临的不是困难,而是逻辑上的不可能。因为“我们”不是在对抗一个外部的敌人,而是在对抗构成“我们”思维本身的那个物理过程。
即使“我们”此刻看清了这一切,看清了主体性只是幻觉,这种“看清”依然无济于事。因为“看清”本身,也不过是这出宇宙剧本中,注定要被念出的一句台词。